□安宁

这是夏日,凉爽的风化作游蛇,流进高楼大厦的缝隙之中。


(资料图)

天井里忙碌的人们,偶尔会像青蛙一样抬起头,在湿润的风里发一会儿呆。更多的时候,近百万人在花果园社区二百多栋摩天大楼中间,化作尘埃,埋头忙碌。

正如此刻,小饭馆的女人一边挥赶着苍蝇,一边忙着为我们做一盆麻辣爽口的酸汤鱼。她有一张俊俏的脸,嗓音清亮,站在天井里喊上一声,三十层高楼上俯瞰的人都会被她吸引,心里琢磨着,要不晚饭也来一盆汤鲜肉嫩的酸汤鱼?

她的丈夫同样充满活力,有长年日头晒出的黧黑肤色。晚饭的高峰期已过,这难得的清闲让他的身体松弛、声音舒缓、脚步慵懒。

他的眼睛追随着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女儿,她刚刚学会走路,正在天井的两三个饭桌中间快乐地穿行,操练着人生中第一个让她得意的技能,嘴里同时发出奶声奶气的“啊啊”喊叫声。

很难想象,一对夫妇开着一个酸汤鱼饭馆,忙碌的时候如何照看小小的孩子,是否会因为忙乱发生争吵?

但此刻,沁凉的晚风让一切变得无足轻重,仿佛一天中那些蚊虫一样飞舞的琐碎烦恼从未出现。

我们坐在天井里吃鱼。暮色四合,人声浮动,日间的浮躁被夜色缓缓过滤,次第亮起的街灯,将整个社区变成一座气势恢弘的城堡,神秘而又梦幻。一切被高楼裹挟的声响开始减弱。

抬头看天,已漆黑一片,这消融了边界的黑暗,将被高楼围困的压抑慢慢稀释。

于是人们不再逃离,只想跟某个老友坐下来,要一杯冰镇啤酒,和上百万出入花果园社区的人一起,融入此刻沸腾的人间。

鱼是清江鱼,肉质嫩滑细腻,入口即化,酸汤则味道鲜美,辣味十足。

我向来不能食辣,但夏日夜晚的这盆酸汤鱼,却瞬间打开我的味蕾,让我胃口大开,一刻也不能停。嘴里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但干掉一杯冰镇啤酒,肠胃又可以继续开动。

此刻,暑气在南方的大地上缭绕,闷热窒息着疲惫了一天的人们。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却将这片外人眼中鱼龙混杂的魔幻之城变成人间天堂。

一盆酸汤鱼充盈了我们的肠胃,也打开了彼此的心。

朋友说起自己的母亲,她刚刚做完心脏手术,眼看着风烛残年,人生的时日不多,感觉一阵风来,生命的火焰就会随时熄灭。

在此之前,朋友从未想过生离死别,以为我们会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以为今日结束,会有无数个明日抵达。

是母亲一颗破损到需要修补的心,让朋友忽然意识到,来与去、生与死,都只是短暂的一程。母亲每日为家人忙碌的一日三餐,也终会在不久的将来戛然而止,成为永不复返的过去。

我也聊起自己的童年,因为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逃出家门、无家可归时的孤独。贫穷如影随形,日日将我嘲笑,拉到众人前鞭打、拷问。

许多个春天,万物散发勃勃生机,小小的我在翻滚的麦浪中穿行,却希望有一片汪洋能将自己立刻吞噬,而那些日夜将我折磨的痛苦与恐惧也会随之终结。

可是,人生如此漫长,痛苦也一路跟随,从未休止。

我这样走过很多年,终于远离故土,一路北上,与父母相隔千里。

我究竟是如何像蒲公英一样,远离故土的呢?

在我吃下的无数餐饭中,为何独独是这一次,与朋友相聚在没有鲜花和果实的花果园,就着米饭,吃下一盆美味的酸汤鱼,并喝下一杯杯啤酒?

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只在饭后的间隙,抬头注视天井上方的一小片夜空。那里,正有一两颗星星,穿越几万光年的距离,散发出稀薄的光。

饭后,走至一片完全由高楼圈起的空中露台,坐在台阶上,看人们穿梭来往。商贩们早已高高挂起了灯盏,白炽灯下晃动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早晨还在兜售包子和米粥的小店,到了夜晚便转卖水果。饱满多汁的西瓜,三下五除二就被店主削了皮,切成小块,分到透明的小盒里,再配一两个牙签,卖给路人。提了吃食和水果的年轻情侣们,牵手消失在高楼间。

我注视着灯光下这被人忽略的一角,仰头看一眼夜色中似乎在无限生长的高楼,将手中一片吃剩的西瓜皮丢进垃圾桶里,起身与朋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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