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艺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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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衣”作为平日里极为寻常的动作,却在古代文人的生活和创作中,作为承载情绪和寄托思想的介质,受到文人青睐。“披衣”之举最初是作为古人消暑手段出现的,炎夏之时,古人脱下累赘的长衫,虽然可以快速降温,却也极易引起感冒。因此,在汗衫之上披件薄衣,可谓一举两得。
苏辙在《夏夜对月》中这样写他所经历的酷暑:“大火直南方,万物委炉炭。微雪吐凉月,中夜初一浣。老人气如缕,枕簟亦流汗。披衣绕中庭,星斗嘒相粲。”大火、炉炭,如丝如缕的呼吸,汗水浸湿的枕簟,仅仅几个意象的罗列,便让我们对八百多年前的暑热有了认知,诗未读完便已生出汗流浃背之感。备受煎熬的苏辙,只好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绕着庭院缓缓踱步,以消咄咄逼人的暑气。披衣,是苏辙对炎夏最基本的尊重。
其实,“披衣”在古时更代表了一种闲情逸趣。韦应物在《寄冯著》一诗里写道:“披衣出茅屋,盥漱临清渠。吾道亦自适,退身保玄虚。幸无职事牵,且览案上书。”韦应物少年时期就成了唐玄宗的贴身侍卫,因此当见惯、厌烦了权力场上的明争暗斗后,他似乎更容易接受家族衰落后清贫的生活。脱去锦衣华服,披着粗布麻衣而出,随意蹲在清渠之侧,哪怕衣襟拖在地上沾染泥土也无妨,如今的他已不需要面圣,也不用刻意维护世家大族虚假的气派,披着粗布麻衣,过着闲读诗书才是当下最美好的事情。
作为大学士明珠之子,纳兰性德在仕途上的起点与韦应物不分伯仲。二十二岁高中进士,后来晋升为一等侍卫。康熙二十二年,随驾巡幸五台山。某日五更时分,词人在美梦中看到一场大雪降临黄花城,欣喜之间披衣而起,《点绛唇·黄花城早望》便一蹴而就:“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天色未亮之时“自起披衣看”,锦帽貂裘已顾不得穿好,便匆匆步入雪中,足见词人对这场大雪的喜爱,他虽然“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学者盛冬铃也认为,这首词表达了一种空旷寂寞之感,但就笔者来看,纳兰性德年少有为,平步青云,他在人生巅峰所产生的寂寞之感,常人并不能与之共情。
相较于韦应物和纳兰性德的“披衣”,在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的苏轼,其“披衣”更显出令人折服的乐观与豁达。除了后人熟知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外,《黄州春日杂书四绝》是这样写的:“清晓披衣寻杖藜,隔墙已见最繁枝。老人无计酬清丽,夜就寒光读楚辞”。在晨露中披衣拄杖,悠然而行,不需理会勾心斗角和蝇头微利,看看墙外葱茏的树木,读读屈原浪漫的《离骚》,岂不快哉!从苏轼的背影中,从他披着的素衣上,后人看到的是悠然与闲适,读到的是从容与大气。他披出了对政敌无耻构陷、网罗罪名的蔑视,也披出了文人士大夫的风骨和浩然之气。
古代社会交通不便,通讯手段极不发达,加之贩夫走卒流动、客路之人远行和戍边将士出征,因此思乡怀人一直就是文人关注且反复吟咏的主题,由于思念而心生愁绪,辗转反侧,故而“披衣”,便显得合情合理。魏文帝曹丕《杂诗二首其一》中是这样写的:“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草木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北风萧瑟,秋夜漫长,草木染悲,孤雁浸愁,这些景象就足够让人凄凉悲怆了,但在天地间,竟然还有一位披衣踟蹰的诗人,在冰凉的夜色中思念牵绊着灵魂的故乡。张九龄罢相后所写的《望月怀远》更是脍炙人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此刻,他披的再也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满身的风尘和无尽的落寞。
还有“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柳永,他时常披衣,时常孤寂,笔者认为,这个以青楼为宿的诗人,承受着巨大的孤独与寂寥,浮萍一般的漂泊和政治上的失意,让他原本就稀少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只能在烟花巷陌和秦楼楚馆中,寻求些许凄惨的慰藉。在《祭天神·叹笑筵歌席轻抛亸》中,他写“念平生、单栖踪迹,多感情怀,到此厌厌,向晓披衣坐”;在《佳人醉·暮景萧萧雨霁》中,他写“冷浸书帷梦断,却披衣重起。临轩砌”。羁旅行役和思乡怀人之感袭来的时候,柳永总是披上沾染着风霜的衣服,一个简单的披衣动作,却道尽了他夜不能寐的无边愁思。在这样的时刻,“披”是他对自我的一种保护,而“衣”也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了尘世的温度和念想。
而“披衣”更为博大深沉的含义,则是丈夫五十功未立的壮志难酬,是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家国愁思。宋室南渡以后,作为一个关心国家命运而又在政治上屡受打击的词人,刘克庄始终以个人际遇和家国情怀入词,创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其中以《沁园春·梦孚若》为最佳,“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或许,愁思万千的词人在披衣的时候,想到战场上旌旗猎猎,想到将军的披风迎风飞扬,而自己,却只能裹紧披在身上的衣服,尽力阻隔大厦将倾的凄凉和故土难收的哀伤。
这件沾染着家国情思的衣服,也披在了数百年后于谦的身上。明代土木堡之变后,主战派的于谦成了京师保卫战的“第一责任人”,在他的带领下,明朝的军队抵挡住了瓦剌的铁蹄,取得了京师保卫战的胜利。《明史》称赞其“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在《雪霁之夕闻檐溜有声因赋》中,他写道:“人皆愁听客中雨,我独喜闻窗外声。报国常怀丰稔念,关心不是别离情。沾濡最爱滋群品,点滴何妨到五更。倏起披衣成兀坐,焚香读易候天明。”客路之人并不关心儿女情长,而是以报效国家为己任,他所说的“披衣兀坐”是一种想要建功立业的紧迫感,是一份心系天下的责任心,枕戈待旦,披衣而起,是因为于谦对于大明江山深沉到骨子里的热爱。
当然,那些曾经在历史的风云中“披衣”的古人们还有很多,权德舆“独自披衣坐,更深月露寒”,刘辰翁“一笑披衣起”,朱彝尊“殷切临别为披衣,软语虫飞声里”,元代刘崧“永夜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念我骨肉亲,三年辞故乡”。
纵观这些时常出现在文学中的“披衣”,无不体现着古人的生活情趣和情感状态,而世人也通过这个简单却又内涵丰富的动作,读懂了他们渔樵江渚的闲适,颠沛流离的孤苦,以及忧国忧民的大情怀、大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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