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实 无聊的有趣的人

太阳一落山,凛冽的秋风便开始呼号,雨云从东边渐渐追了上来,不远处的山林开始变得躁动,霎时披上一层雾纱。

突如其来的降温与暴雨惹得人们愠恼不安,四散奔逃了起来,有人归家,有人问路旁的店家借檐避雨,于是街上一会儿就只剩下零落的几人。

“真是极端的天气啊。”沙发上的男人看向窗外,把手中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后,走到阳台上将窗户打开,冷风随即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资料图】

自从入秋以后,他所处的城市便阴雨绵绵,不过如此瓢泼大雨还是第一次,想必几个小时后街道上就会涨水。

男人顶着风做了一个深呼吸,享受着这份凉意给予肺部的舒适的刺激,就这样循环几次后,便用力把窗掩紧。

房间中没有开灯,房内的漆黑和外面晦暗的光在分界线处混成了模糊的灰。客厅的装修简单得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灰色的单色墙纸,勉强能坐下三个人的皮沙发上方挂着一副可有可无的油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里面究竟画了什么,透明玻璃茶几上摆着烟灰缸、一包纸巾和一台收音机,前面该放电视的地方空空如也,玄关处的白色鞋柜和饮水机并排立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只有阳台上的吊兰草为整个房间增添了一丝生气,但在如此暴雨天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就在男人想要从盒中抽出第二根香烟时,沙发旁的座机响了起来,他一向很喜欢这串以四下连续铃声为一循环段的声音,尽管简单又单调,但总能让他想起荷兰的风车——他从没去过荷兰,只在旅游杂志上看到过一些相关的照片:风车,青草,溪流,广阔的绿野一直延伸至高耸的群山脚下,山顶还有些许积雪。但未曾踏足并不能成为禁止憧憬的理由。他想,无论自己以怎样的姿态死去,一定要在临终前亲眼见证如此景象。

这般遐想总是让他忘记接听电话,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铃声已经响了一分钟左右。

“喂喂?”随着手掌传来的微凉触感,电话的另一边传来急促的女声,似乎有些生气的意思,不过想到对方那么长时间不接电话,这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拓也,你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雨,这时候你应该一个人在家待着吧?是睡着了?或者,难不成有可爱的女生到你家避雨?”

“别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说吧,有什么事能让你坚持这么久不挂掉电话?”

“说实话,前几天谈过的那个合作,我倒是想放弃了。小说这种东西可不是这么好写的啊,要考虑到背景、人物、事件各种东西,咱们这种小卒该怎么一下子写出一本大作呢?简直是天方夜谭!”

电话对面一阵沉默。

“嗳,拓也,你有在听吗?”

“啊,你知道卡夫卡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要是这么问的话,当然知道啊,我还跟你提过他写的书呢,你竟然忘了?”

“大概吧,反正啊,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写出震惊世界的作品,我们的初衷不是让生活不那么无聊吗?你跟我打电话说这种事情,说明你有在绞尽脑汁地想吧,这不是达到目标了吗?”

说罢,男人明显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叹息,他拨弄着另一只手中的电话线,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道:

“做什么都不想动脑子的话,人会废掉的。”

“好,好,我知道了!”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根本不用张嘴或动手,倒也轻松。

突然的静谧让男人感到一丝不适,便伸手按下了收音机的按钮,不过一会儿他便产生了后悔的想法。

收音机里的,要么是媒体对发生在庶民间的小事件颇有主观性的评论,要么是对国际间发生的大事的播报,这些事情,和自己这种每一天生活都成问题的平平无奇的人几乎毫无关系,除非哪一天告诉他“世界快毁灭了”,他才会表现出震惊,但也不过是一时震惊罢了,如果世界真的毁灭,他想,自己也许会坐在天台,喝着冰镇的啤酒或汽水目睹那最后的景象吧。搞不好过不久就真的会这样,毕竟世事无常,就像几千万年前食物链顶端的恐龙,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灭绝。

或者,换一种想法,也许自己哪一天就会成为被报道的对象,起着“毕业大学生横死街头”、“社会背后的阴暗面”之类惹人瞩目的标题,来榨干人死之后剩余的最后一丝价值。

想到这里,男人头痛得很,便粗暴地关掉了收音机,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凉水,大口大口地喝着。

正如电话中所说,男人名叫拓也,姓花岗,是土生土长的C城人,在外地上完大学便回本地当了补习老师,这是一份有着谈不上多却稳定的收入的工作,同时相对于其他工作有着不少的业余时间。拓也住在三层公寓楼第二层的一间居室中,这里的大多数邻里从不露面,只能通过门上挂的牌子知道其姓氏,他有时会感到很奇怪:难道他们从来不上班或者购物吗?也许是被弃置的房间,又或许里面真的是闷在家里从不出门的阴暗人士,靠着速食食品和桶装水过活,就算出门也绝不让别人认出。

拓也是父母结婚后十余年才出生的,因此现在其父已经年近六十,至于母亲,她在记忆中第一次出现竟然是在他五岁时,那天深夜,拓也在门外的争吵声中惊醒,懵懂的他猛地推开门,看到的是父亲向一个女人非常愤怒地大叫着什么。女人看到突然走出来的拓也,狰狞的面庞瞬间布满泪痕,她跪倒在他面前,不断乞求着原谅。拓也自然被这情形吓得怔在原地,但他小小的脑袋里的直觉向他传输了一种亲切感,于是不知怎的,他用小小的身躯把女人的头抱在怀里,任凭她在其中哭泣,不知过了多久,女人起身将一包什么放在门口的柜子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父亲也没再多言,只是不断地叹气,把拓也安抚进了屋子。

这是他对母亲唯一的印象。至于他为什么知道那是母亲,便是后话了。

拓也尤其记得那天晚上做的梦,记忆就像一面墙,被时光有力的指尖剥得斑斑驳驳。但那场梦却独受时间宠幸,甚至直到现在,他仍能清晰地描述出那场梦中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夏日的天空,无比靛蓝,洁白的航迹云正逐渐消融。苍穹之下,自己怔怔地站在人行横道上,这是他熟悉的那条街道,他和父亲的独栋房便坐落在这里,平日里多少有些狭窄的街道,在梦里少了行人气息,因此显得宽敞了一些,道路一边的梧桐树叶在阳光下显得苍翠欲滴,摇曳着浓密的阴影,淡紫色的花蕾隐蔽在其中,偷偷窥视着这个艳丽的世界。

微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可以听到夹杂其中的猫叫声,但环顾四周,却不见它的身影。随即,在前方的树林中,有人跳了出来——严谨点来说,那算不上人类:矮小且透明的躯体,头上长着两个大大的黑色圆眼睛,那眼睛不会反射光线,而是成深邃的一团,像是要把自己所看到的事物尽数捕获的黑洞。

似乎过了很久,天空的航迹云已经不见踪影,吞噬它的是结冰一般的湛蓝苍穹。梧桐的叶片不再低语,耳畔没有任何声响,已然万籁俱寂。脚旁小草的青翠,远方建筑的起伏,头顶飞鸟的轨迹,无不试着映入自己的眼帘,然而他却视而不见。

五岁的拓也对眼前这个生物充满了怵惕,只能死死盯着它,生物也一动不动地面向着他,根本无法断定它所看的、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突然的一声鸣笛打破了这窘境,拓也对此很是熟悉,那是父亲带自己去他工作的地方时,他经常能听到的声音,父亲是某处铁路的监管员,整日坐在轨道旁的铁屋子中,看着自己折了破了的藏书,有时候走出去逗逗野猫,不过又马上回去摆弄着桌子上旧的不得了的喊话筒了。也许是因为这样太过于孤单,所以父亲总是带着尚未上学的拓也来这里玩耍,说是玩耍,不过是陪着父亲在板凳上看看书,或者去铁轨旁捡捡石子,但是年幼的他并不感到无聊,他总是望着铁道延伸的方向,想象着火车开向的遥远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那里会有和自己完全不同,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的人吗?也许那里的人都是透明的,顶着大大的圆圆的黑眼睛,就像——

就像眼前的“人”一样。

当拓也回过神来,那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的面前,他却不再感到警惕与恐惧,那是由内心传出来的安全感,没有任何依据,只是像有人对他说着:“喂,它不会伤害你。”

“人”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好似在示意拓也和自己握手。于是他也把手伸了出去。

握住“人”的手的瞬间,拓也感受到了水的触感,清凉而又温柔,随后,“人”却不见了踪影。“蒸发”,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霎时间,眼前的世界变得朦胧、扭曲,一切景象被分成无数个小块,每一块都正在发生不可描述的形变,继而刮来一阵狂风,把每个小块都吹得七零八落,整个世界乱成一团,并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自己不得不向前奔跑,追逐着那已然破碎的世界,但他像被遗落在太空的宇航员,根本无处落脚。不记得漂浮了多久,后来,不知是谁拉住了自己的右手,同时,风猛然停下,那些扭曲的彩虹糖浆般的世界碎片已不知被吹散到何处,眼前一片漆黑,所有声音也消失殆尽。

拓也再次醒来时已是正午,父亲应该在清早就离开家去工作了,他便自己热了速冻食品作为午饭。

身为一个五岁的儿童,这个世界有太多他想知道却又不得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自那天开始,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直到现在,他也深深受着这种观念的影响。

暴雨下了一阵便小了许多,直到七点半左右就只有局部的小雨。

“我说,真的有必要在这种雨天叫我出来吃饭?”一家小餐厅里,拓也看着落地窗外的沥沥的雨滴,用叉子卷着盘中的奶油蘑菇意面。

“哎哎,怎么了?难道你真的愿意每天晚上用速冻食品当晚餐,或者……什么都不吃?”对面的女生抿了一口杯中的雪莉酒,饶有兴趣地盯着盘中的煎蛋看。

“说不定?”

“你啊,可真是个无聊的有趣的人。”

“你说的这话可真怪,不过也许真的是这样。”

拓也面前的这位女生正是之前给他打来电话的人。女生叫花田澪,此时,她身着一条白色印花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米色针织薄毛衫,把上半身打扮得如此儒雅,下面却又赤脚穿着一双红白间色帆布鞋,感觉像完全没有考虑过服装搭配的问题就选了这一身衣服,不过,澪生来一副俊俏的脸蛋,一米六几的身高,加上有些瘦弱的身材,穿这身衣服倒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合适。

“我来找你呢,啊,其实也不能算是来找你,也麻烦你走了不少路。总之,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原谅我的胡闹,这顿饭就由我请啦。”

“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么,把你的烦恼一吐为快也好。”拓也吃了一口面条,奶油有一些腻,不过面条却意外的顺滑与劲道。

“其实也不算什么烦恼,只是想让彼此多了解一些,我们还要一起走下去的吧。”澪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随后机械般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前几天提到了我的父母,那么,就在这里聊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吧,抱歉了。”

“不合时宜?”拓也一字一字地把话吐了出来,像是审查官在核实某个罪犯说出的讯息。

澪把剩下的煎蛋一大口吃完,接着用宣讲的语气说道:“是的,那就听我慢慢说吧。”

“我的父亲他,是一座公司的中层职员,拿着不菲的薪水,但是呢,你也知道的吧,因为前几年的经济大萧条,父亲工作的公司顶不住压力,破产了,父亲也因此失业。那时我读高中一年级。”

说起经济大萧条,拓也想起了当时父亲读报时说道,幸好自己是铁饭碗,虽然工资降了,但至少也有口饭吃。

“怎么说呢,因为父亲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应酬,要不就是带一些陌生的人到家里喝酒,所以他和母亲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失业之后更是每天夜不归宿,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酩酊大醉地躺在玄关大喊大叫,搞得我和母亲人心惶惶。‘别管他了!这个混蛋!’母亲有时候这样自言自语。”

“有一天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坐在那里不住地揉眼睛。我无意中看到母亲胳膊上的伤痕,哎,怎么说呢,不用想都知道是父亲打的吧,因为前一天我从梦中醒来,隐约听到了两人的争吵声。对此习以为常的我,像平时一样缩在被窝里发抖,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没人回答我,我就把脸蒙住,自顾自地哭起来。唉唉,都怪这个不景气的时代,那个时候的我这么想。”

说到这里,澪又喝了口雪莉酒,这次一下喝了小半杯。拓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有一瞬间,他想到了几天前在收音机中听到的美国大坝决堤的新闻,听说这次灾难死伤几十人,经济损失足以与一次大型恐怖袭击事件相比。拓也脑海中想着决堤时的画面:混着泥土的洪水瞬间涌向下游,冲垮了沿途树木和房屋。随后他轻轻晃了晃头,把自己从想象中拽了回来。

“那天呢,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说来真是奇怪,明明是秋天,唯独那一天的天气却闷热无比。但那天的晚霞属实好看,就像一团火点燃天空一样。我驻足在河边,盯着看得入迷,点燃天空,真的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你不这么觉得吗?”

澪侧过脸,有些许意味地看着拓也。但没等他回答,澪就继续叙说自己的故事。

“回到家的时候,我额头上都蒙了一层汗。‘我回来了’,我这么说道,但是家里却异常的安静,没有电视机的声音,没有母亲做饭的声音,甚至连灯都没有打开,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外面的霞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房间的一部分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不祥的预感,你知道的吧,我脱掉鞋子走进屋里,母亲卧室的门紧关着。我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我推开门进去——果然啊,像麻袋一样被吊在天花板的母亲正耷拉在那里。旁边的床上躺着父亲的尸体,瞪着眼睛,一脸惊恐的神情。洁白的床单被鲜血浸染,但是在拉着窗帘的昏暗屋子里,看起来只是一片漆黑。床下还有一把沾满血的水果刀。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受不了丈夫的宿醉和家暴,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母亲用这把刀杀死了丈夫,之后出于恐惧和自责选择了上吊自尽,然后,留下她的女儿在这里见证这残酷的一切。”

拓也以一种略有惊讶与同情的面容看着面前的女生,她所承受的痛苦完全不亚于自己,但她平日里轻松愉快的面容与语气就像大草原上刮着的清风,把自己的内心掩盖得严严实实,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情。此外,拓也也因此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怎么了解过澪这个人。

“但是啊,我却没有哭。很奇怪吧,正常的女高中生见到这种场景,多半都要腿软地站不住了,大哭一场,或者吓得晕过去,然后稍微冷静之后,连滚带爬地去报警,但我却没有。我把窗帘拉开,然后靠着卧室门坐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膝盖。面对着橙红色的阳光,我只能看见母亲和父亲昏黑的轮廓,那时候的我,脑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这么看着。就这样,我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天黑,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才出去从冰箱里拿出来昨天买的热狗,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然后吃掉。很无情吗?但是在我看来啊,这对母亲和父亲都很好不是吗?比死了还要痛苦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但是啊,实施家暴的父亲虽然是罪人,但是我的母亲却大可不必死掉,可能在她看来,杀人,或者说杀死爱人,无论出于什么,也都是一种无法赦免的罪孽吧。”

“伤害他人和受到伤害,人类必须择一而活吗?。”澪突然这么说道,她说这句话的同时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总之呢,在那之后,我还是报了警,毕竟只靠自己根本处理不了这堆事情,之后,通过一位还不错的亲戚的帮助,我就合理地继承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虽然父亲在失业之后整天混日子,但却没有挥霍自己的钱财,所以给我留下来一笔不少的钱,大概有五六十万元。这种数目,怎么说都够我自己活个七八年了吧,而且还是在我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下,何况我现在还在教书呢。唉,不过啊,在那之后,我真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因为喜欢音乐,成绩也算得上不错,就考到了一个艺术学院,但是对那以后的生活,我还在迷茫之中呢……”

说到音乐,拓也和澪正是在补习学校里相识的,澪在那里当音乐教师,不过她却因为时间与路途原因,总是过一段时间就换到下一个学校教书。

“说了很沉重的话题吧。”澪尴尬地笑了笑,“很感谢你能听我把这些之前没与任何人说过的事讲完。”

“没什么。”拓也摇了摇头,轻轻闭上眼,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不受自己控制的不幸人生啊,就像离合器失控了一样。”拓也叹息道。

“我们会这样吗?”澪突然问道。

“如果真的这样的话,我也许会一死了之。”

“别这么说,我们可是西蒙和加芬克尔。”

“就算是最强的二重唱,也只是昙花一现。”

“败了兴致!”

走在街上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夜色之下的电车线显得异常宽阔,拓也和澪走在一旁的行人道上。明明已经是九月底了,蝉却还没有停止鸣叫。暖黄色的路灯灯光照射在平坦的路面上,把空气渲染上宁静的氛围,不远处的公路不时传来车辆开过的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中显得无比狭长。一个人走在这里,肯定会感觉孤独无比。

“其实,我有在好好写书的。”澪突然说道,“这是我印出来的第一章。”

拓也轻轻接了过去。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冲击了他的大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哦,是母亲回来的那天,也给了父亲一模一样的纸袋。尽管父亲从没提过这东西,但拓也想,大概是钱啊证件啊之类的东西吧。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你要坐电车回家吧。”拓也停步说道。

“嗯,谢谢你。”澪轻轻鞠了一躬表示感谢,便小步跑向了站台。

至于写书的事情,是拓也早就有的想法,因为毕业之后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聊,倒也不时摆弄卧室中的贝斯,奈何太长时间没有练习,节奏一塌糊涂。在人际方面,到不能说是没朋友,不过能和自己聊得来的人几乎是,不,完全没有。

一开始,拓也只是坐在电脑前,抓破头皮也毫无灵感。垃圾桶里的易拉罐一个个地堆起来,屏幕里的文本却没有一丝变化。就算是绞尽脑汁挤出来的几段话,过一段时间后再看也是说不出的差劲。

事情出现起色,正是和澪结识之后。

“说到底,你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啊。”这是澪看完拓也写了几周的稿子后皱着眉说出来的话。

拓也一声不吭,毕竟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诞生的产物是根本无法令人看入眼的。

“我们两个一起吧!”澪当时是这么说的。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有所抱怨,但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再次抬头,澪已经在站台上招手了,随后便踏进了刚刚到来的电车中。

回到家里,苍白的月光随着遮光窗帘的下摆摇曳着,拓也把窗帘向两边拉开,迸出的光线揭开了笼罩房间的那一层灰暗。

拓也并不喜欢开灯,满屋的淡黄色灯光未免显得太温馨,反而容易把自己的孤独完全暴露出来。

夜里,拓也在榻榻米上平躺着,后颈像是在硬邦邦的石头上躺了很久一样传来阵阵生疼,于是他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回想着刚才自己在路上碰见的旅人。

“小哥,打扰一下,这里有什么住宿的地方吗?”那人身材高大,穿着深绿色的牛仔夹克与黑色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在如此凉爽的天气中脸上却爬满了汗珠。“你看我这个样子,从西边来的时候刚好撞上了暴雨,幸好不远就有个小茶屋,哎呀,可别提当时有多狼狈了。小哥,我累了一天了,如果不麻烦的话,也请介绍一个住处,拜托啦!”

面对这样的攀谈,拓也仔细想了一下附近的酒店,随后他把手指向身后:“朝这个方向走,大概三四个路口能看到一个xx路的牌子,在那里左拐的路口就有一个平价酒店。”

“啊啊!万分感谢,真是添麻烦了。”男人鞠了一躬,朝着拓也指的方向走去。

旅人走后,拓也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指的方向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当然是正确的,酒店就在那里,但当自己的手指指向那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没错,它就在那里,拓也怀疑的是自己,自己也是一路受着无形的指引走下来的,却从来没有对其正确性做过任何猜疑,他开始幻想自己的各种可能性,倘若自己在中学就辍学,做个音乐人、诗人亦或是作家,未来又会是什么样,也许会过着吃完这顿愁下一顿的生活,又或者会一举成名,飞黄腾达。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如此看来这样的幻想是没有意义的,很少有人有勇气能迈出那一步,毕竟那是对大多数人一以贯之的道路,当自己对此做出质问时,别人就会对你发起同样的质问甚至是讥讽,那就像法国革命前教会对待异教徒一样。

在朦胧中,拓也又遇见了那位透明的“人”,只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形体,但不知为何,拓也知道它就在身边。

或者说,它无处不在,拓也亦能感觉到它在自己的身体中存在着,它也许不属于这里,但自从拓也五岁时的那天开始,它就处于这里。

它到底是什么?

黑暗中,像背景乐似的,拓也脑内朗朗响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末乐章排山倒海的奏鸣把一部分睡意从拓也的脑中驱逐而出,于是在半睡半醒的迷惘中,他翻身起床,走到阳台前,默默看着天边之既白。

“我们像是打开了不可思议的魔盒。”

“会有魔鬼从里面跑出来吗?”

“谁会知道?”

“但愿我们远离泥沼。”

第二章 书中 船火

海上的船火摇曳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漆黑。

月亮早已带着美丽的星辰藏在不知哪朵云背后,船上有众多船客喝酒谈笑,更有舞女翩翩起舞,若从船上看去,黑暗的尽头有两个模糊的轮廓。

健治郎与缨子两人相伴走在海滩上,平静的海面毫无波澜,甚至可以听到脚踩在沙子上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就买下去都城的船票。”健治郎拉住缨子的手说道。

而缨子只是眺望着远处的船火,瞳孔中闪映着微小的橙黄色光芒,随后她松开健治郎的手,在沙地中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遗失的物件。

“缨子!”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可是……”

“若有什么留恋的话,你说便是。”

天空逐渐降下细雨,雨滴随着海风飘落到缨子白皙的脸颊上,同泪水一并流下,犹若银河间划过的流星。背井离乡给一个女孩带来的迷茫像重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这无异于从新开始生活。她感到气管被什么东西渐渐堵住了,便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一阵阵地做着深呼吸。

“健治郎……能否给我一天的时间,哪怕是半天来考虑?”缨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很难不令人心生怜爱。

健治郎扶住缨子的双臂,不无悲情地说道:“我知道的,毕竟这里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必会有多少不舍。至于和我一起离开的事情,我绝不会强求,不过你要知道,我心里一直想着你,哪怕几月几年不见。何况若是你真的不愿动身,我下次也会回来看你,也许隔着半年,又或者只需一两个月就可!”

“健治郎!”  缨子用她纯净的双眸看着健治郎,同时用力握住他的手,那坚韧的力度,就像永远不会放开一样,“你所做的,已经是我所不敢奢望的,我只拜托你答应我一件事:若我真的无法随你离开,今后的日子里,请你一定不要忘掉我,就像记住自己的名字一样,记住我曾在你身边待过,记住这手心的温度,就算我离开你很远、很久——可以?”

“这必然可以,哪怕是你不说,我也会如此做。”

“那便好,至于离开这里的事,我说过了,最晚后天给你答复。”

“嗯,不必太过纠结。”

“天色很晚了,你该回旅舍了吧。”

“我先把你送回家。”

“也好。”

缨子回头望着远处的船火,自己的命数,是否也会如此一般飘忽不定。

“缨子?”

“没什么,我这就来。”

回到旅舍后,健治郎便一直盘腿坐在榻榻米的毯子上,由于没吃晚饭,胃里的酸水不时顺着食道爬到喉咙,而面前就是店家送来的茶饭,他却全无食欲。他想要躺下,但只是微微一倾,便觉得整个身体都要垮下来,于是他独独继续盘腿坐着。

健治郎掐着自己的眉心,唯独此时,他才猛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侵袭而来,那是悲伤,是愤怒亦或是恐惧,也许都有。这心情仿佛抵住了他的呼吸,阻住了血液的流通,麻木感爬满他的四肢。自己明明是极其想要缨子随他回去的,但他却无法开口强求——他独不愿看到缨子悲伤。

这时健治郎意识到了自己极不愿接受的一点:缨子这些时日的悲伤,似乎皆是因他而起。

唉!为了缨子,哪怕不回都城也好,但这怎么像样呢?父亲的书社等着自己继承,而且——相对于这里,那儿是更广阔的世界。

皎洁的月光透过纸窗洒在屋中,闪过的枫叶的影子惹得健治郎一惊,然而他又立刻正襟危坐起来,这悲情,哪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又怎需一天两天便能化开?于是他又开始盘算明天的事了。

正当这时,门外的女佣打完招呼走了进来,给健治郎的被炉添了煤。

转天一大早,健治郎便出门拜访缨子,晚秋的天气真是寒冷,连天上的云仿佛都被冻结,灰沉沉地遮住了太阳。杉树林中,能时不时听到乌鸦的啼叫,不远处的田地上零星坐落着几座小屋,炊烟从烟囱中冒出,那几缕烟雾追逐着天空的飞鸟,却在半空中就不见了踪影。山脚传来几声空荡荡的犬吠,忽远忽近,若有若无。

健治郎如此走着,一路上能看到不少奇装异服的人,大概都是来这里度假的外国游客,然而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他心里满是即将见到缨子的兴奋与对其答复的顾虑与不安。

大概二十分钟,便到了缨子的木屋前,健治郎在门外徘徊,几度伸手想要敲门,但总是犹豫片刻又退了回去。

待到缨子打开纸门时,健治郎已在外面站了五六分钟。

缨子怀里抱着木盆,大概是要去溪边洗衣服,看到健治郎时,她多少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恢复成了一种“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的神情。

“啊,我正要去木龙河洗衣呢,你来是?”

健治郎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没什么,想是来找你聊聊天,既然如此,我陪着你去好了。”

缨子微微颔首,脸颊隐约泛起红润。

缨子的木屋到河边的路上有一片荒冢,听说这里葬着山上村田家的祖先,但因为后辈都坐船出海谋生,自二十几年前这墓便再无人打理,以至于现在长满了青苔与杂草,与自然融为一体。缨子路过的时候,望着那斑斑驳驳的石碑望得出神,差点被脚下的坑洼绊倒,幸而有健治郎搀扶。

这时健治郎才发现,缨子罕见地换了发髻,由先前泛着乌黑的黄色换成了活泼的翠绿色。

“缨子,这发髻是?”

“哎呀,你发现了?这是义母大人今天赠给我的。”

健治郎点头回应,但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没再多言。

脚下的土地渐渐地变成细沙,随后只剩下密密的光滑卵石,两人这便到了木龙河畔。

至于木龙河这个名字的由来,传闻在此生活的祖辈们常常能够看见黑木一般的游龙处于其间,现在看来,也许不过是从上游漂下的朽木罢了。

河水潺潺地流淌,早上还凝重的秋云莫名地消散开来,洒下的阳光在浅蓝上化为粼粼的白色,这时,缨子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处也像流水和云一样化开了。

缨子蹲在河畔,把衣物从木盆中拿出,浸在河水中轻轻的揉搓着。健治郎也在石头上蹲下,想要用手舀一把水洁面,可手指刚触碰到河水,便被随之而来凛冽感逼得退了回去。这时他不无震惊地看着缨子的手,那纤细而洁白的手指上却隐隐约约地长满了充满违和感的茧子。缨子她,大概还不知道彼方的城市中,有着名为洗衣机的存在。想到这里,他带着缨子离开的想法愈加坚定了。

“那封信,义母大人给我看了。”缨子突然开口了,但澄澈的眼睛仍平静地盯着手中的衣服。

“今天才给你看吗?”

“如果昨天我就看到的话,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在船上了。”

那是健治郎在两天前的夜晚给缨子义母平野夫人写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敬爱的平野夫人,小子长藤健治郎,见字如晤。由于先前有几次会面,加上缨子的介绍,多少有些熟络,那么恕我在这里开门见山:对于缨子,我想带她去往我所住的城市。当然在此,我是有着极大罪过的,我的如此想法对缨子有失公正,她毕竟土生土长于此,她爱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又与您有着千丝万缕又不可分割的感情,因此我会尊重缨子的想法,请您之后一定要与她就此谈一谈,我也会再次询问她。夫人,我是爱着缨子的,但顾念缨子在这片土地上留恋的种种,在临走之前,我夜不能寐,遂写了这封信寄给您,希望您能放心地将缨子托付给我。

“在那之后,义母大人说,健治郎你是城里来的少爷,却又是个独到的纯情男人。”说到这里,缨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纯情男人!”

健治郎顿时羞红了脸,却又无法掩饰心中的焦虑:“那么,对于这事,令堂是怎么看的呢?”

“义母大人她,自然是有种种不舍,也许正是因此,她才隔了一日给我看这封信,但她却没有特别地说一些挽留我的话,只是说‘若你真的爱他,便随他去吧。’我想,她一定是觉得,这样我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并没有什么异议,和你一起,我应该很幸福。”

幸福这词进到健治郎的耳廓后,立马在其脑海中迸开了。这两字既不平庸,也不夸大,宛如春日温暖的溪水一样沁润着他的心房。但他同时又感到恐惧,他并没有十成的信心来为“幸福”这词做担保。这几月因为度假,才能几乎每天陪伴在缨子身边,等回到都城,自己也许要为了家业奔波,沾染上某些社会俗气。

想到俗气这个词,健治郎便愧疚了起来,初来乍到时,他便用俗气来形容这村庄的外貌。但如今看来,这地方是多么纯净,反倒是自己所处的城市中充满了庸俗与阴暗。

他望着眼前晨露一般纯洁的姑娘,悲哀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

她从小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义母一早就去了东边的村子商事,大概是关于温泉场的问题吧,最近不知怎的,涌到这里的人真是一批接着一批呢。”

回到宅子,缨子吩咐佣人去煮茶水,自己便带健治郎进了后院。

健治郎这才发现,这后院有着一片竹林,在宅子的前面看,不过是隐约的葱绿罢了。

“这片竹子长得很好啊,个个都顶高。”

“可能是下了几天雨的缘故吧,竹子是尤其喜欢雨水的。”

“原来如此。”

健治郎伴着缨子踱步到一块大石头前。

“我总是和义母说,让她叫佣人打理一下这块石头,可她却也不听,这回好了,上面长满青藓,本是能坐人的。”缨子低头,用手指摩挲着石头光滑的地方,“多好的石头……它在这里大概有百年了吧。”

说到这里,缨子便陷入了沉默,手也慢慢地从石头上滑落。

“缨子?”

“不知不觉,我也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十九个四季。有时看着外面暗黄的落叶,我会惊讶为什么又到了秋天,义母拿我当最宝贝的亲女儿养育,只是留我在家织衣洗衣、点茶做饭,这是佣人也能做的事,也许她是不想让我笨手笨脚的遭人嫌,一年就这么不起波澜的过了,而我的生命也就由这一年一年堆砌起来,至于其他的事,我从未触及,也不曾尝试,正是如此,生命也许会以同样的方式一年年地剥落。唯独此时遇见了你,这样我就能见识到不一样的世界,也能做些什么工作了。想必义母也是盼我嫁个好人家,只是我若这么走了,便无从报答她的恩德。”缨子如此慨叹到,不知是由于对义母的愧怍还是将心事一吐为快后的羞赧,缨子脸上的绯红不自觉地泛到了耳根。

她真的是一个容易因为各种原因脸红的人,至少健治郎如此认为。

“你会和我结婚吗?”缨子突然抬头问道,这时她毫不掩饰那婆娑的泪眼了。

健治郎被这一问惊到了,但却竭力不表现出来,他想,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给缨子一种可靠感。

“那是当然,待到回去之后……便该选定婚期了。至于那边的事,因为家父家母都已去世,我自然是能够做主。”

“那太好了。”

“在这之前,我必是要见过令堂的,择日不如撞日,我在这里待她回来,可否?”

“嗯,不知义母回来看到,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不过,她对此应该都心知肚明了。”

“在令堂眼中,我们都是一丘之貉罢了。”健治郎打趣道,惹得缨子笑了出来。

“小姐,茶水煮好了。”

“是,我这就来。”

进了屋中,两人席地而坐,桌上摆着一对唐津烧茶具,女佣过来为两人点茶。细竹做的茶筅搅动着,飘出的水汽带着茶末的清香浮了上来。

“我们这里的男女,自懂事起就要开始学习茶道的。这便是命运,先天生于这里,自然要接受这里固有的民俗,以至于后天的生活也被禁锢于此,我们便成了所谓的‘乡下俗人’,这是经常从旅客口中听到的。”说罢,缨子端起杯抿茶水,小巧红润的嘴唇翕动着,修长的睫毛在透着柔弱的眼睛上微颤,健治郎看着如此标致的美人出了神,直到四目相对之时,双方才都羞着移开了目光。

“待到这里发展起来,大概就会有改善了。”

“难道这样就会变了吗?到时候也会有新的‘俗’出现吧”

“一贯如此,也并没有什么错吧。”

“不过我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

“就拿你们这里来说,那些不守成规的人,要么这辈子没个手艺,活得可怜,要么出去闯荡,运气好一点,能飞黄腾达,这风险极大,所谓‘俗’,便是几辈人总结下来的,至少能让人过上相对稳定的日子的道路。”

缨子握杯的手颤抖了,那美丽的黑色眼珠溢出藏不住的悲伤,但一会儿便消散了。

“是啊,但每个人的幸福是不同的。”缨子像是自顾自地说到。

接近正午时,一釜茶水见了底,平野夫人也终于归宅,女佣在门外报了健治郎在这里等候的消息,便又回了室内通知两人。

“日安,长藤少爷,喝过茶了?”未见平野夫人身影,其声便从门廊处传来,待到她进门时,健治郎便从席上起来行礼。

“打扰了,夫人,没有提前告知便前来拜访。”

“没有关系,我啊,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就一直盼着你来呐。”

“此意是?”

“缨子应该也和你说了吧,你是个好人,也是都城里来的,我自然是放心把她托付给你。你来这里,便是为了这事吧?”

听平野夫人平静地说完,健治郎便赶忙跪在地上行礼:“小子今日前来正是因为此事,有您此言,小子便感激不尽。”

“这便是姻缘啊,也是你们两个的福气。”平野夫人一边上前搀扶一边说着,“我清早有些事务在身,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现在我回来,可在这里吃些什么?”

“如此便不用麻烦了,我早上嘱咐住宿的店家煮了午饭,过半个时辰也应准备好了,午后我还要赶去买回都城的船票。”

“明日的?”后面的缨子突然问道。

“是的,明晚的船票。”

“麻烦你了。”缨子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憋了回去。

“那么,我便告辞。”

“慢走。”母女两人将健治郎送到了门口,望着其背影,两人皆陷入无言。

从温泉中出来时已近八点,健治郎抬头望向星辰遁形的天空,那月亮不似平时那样皎洁,给乌云遮住了小半,这时更像是一团昏黄的雾了,诡异地在黑黢黢的夜中飘着。

进了旅舍,健治郎便轻轻拿起桌上的两张船票,细细地端详着,他想,这是他和缨子命运的连系。

半夜,急促的敲门声把健治郎从酣睡中拉了出来,还没等他起身,一个苗条的身影便扑了进来。

是缨子。

“我说,你这是来做什么?一身酒气。”

“好黑,这连灯都没有?”缨子像是没有听到健治郎的话,自顾自抱怨道。

屋内较之前确实暗了许多,健治郎便点了油灯。

“哎,我喝酒了,你不介意?”

“介不介意,你都已经在这里了,我还能赶你不成?”

“哈哈,那堆家伙说是要给我送行,我便喝了几杯,没想到啊……没想到!”缨子显然已经坐不稳了,便把双腿塞进被炉,上身趴在上面。

“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半夜迷了路怎么办,令堂知道吗?”

“义母那边,她知道我来了,也没再阻拦,叫女佣一路跟着我……水,我要喝水。”缨子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健治郎打开进风的玻璃窗,便无奈去外面舀水。屋外有些太过于安静了,健治郎心想。

几乎是健治郎回到屋中的同时,好似银河下泄,倾盆的雨朝着村子扑了过来,缨子的尖叫伴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向健治郎的耳膜袭击着。

“如此胡闹!不过,这回倒是想赶也赶不走了。”

“天意如此,这也是你不得不从的。”缨子一下子把涨红了的脸贴到了健治郎的腰部,两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健治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时意识到缨子仍是个少女,有着纯洁的稚气与慵懒,这是天性,至于平日里的文静与娴雅,那大概是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

缨子突然端坐起来,唱起了不知名叫什么的歌曲,但可以听出来这曲子原本的调并不是这样的——她醉的有些厉害了。

“义母大人说过,这歌只能唱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听,我啊,这辈子只给你一个人唱了。”缨子又嗤笑着埋在健治郎怀里了。

这雨应该把村里的每一户都给吵醒了,健治郎如此想着,真是个喧闹的夜晚。

转天,缨子在朦胧中醒来,睁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与房梁。

“哎呀,这叫怎么回事!”缨子赶忙坐起身,摸着身上的衣物,见其完好才放下心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坐在一边望向窗外的健治郎。

“实在是抱歉,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添麻烦的事?”

“也没有什么,倒是唱了只给爱人唱的歌。”

缨子的脸霎时通红了。

“哎!昨天连澡都没洗……我要回去收拾行头了。”缨子低着头扯着别的事情,“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对着镜子梳理完后,她便向门外走去了。

“夜里下了这么大的雨?”门口的水塘已经涨满了水,缨子惊讶道。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醉得真厉害,丢死人了!哎哎,我先告辞了,午后再见面吧。”

看着缨子离去的背影,健治郎悠闲地笑着,这时缨子也回头了,双眼迷离,却依旧羞红着脸。

夜晚,健治郎与缨子在船上下着围棋,身边有船客喝酒谈笑,前面亦有舞女翩翩起舞,甚是热闹。

但缨子的心似乎不在这里,她透过健治郎的身子,望向其后的海面,群山已然失了轮廓,陷到虚无的黑中去了。

“该认输了,缨子。”

“啊,实在对不起。是我输了。”缨子把一颗白子放到棋牌上。

海上的船火摇曳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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