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公在《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中记录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谈话。这段谈话,在我看来,大抵是阐述了孔老夫子关于理想方面的三种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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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发生在孔子一行人周游列国,被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的时候。这里有个小背景需要交代一下。孔子之所以被围困,是由于著名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楚昭王准备请孔子参与治国,陈、蔡两个小国的君主听说之后,怕楚国大治而导致自己的灭亡,于是派兵把孔子一行人围困在陈、蔡之间。史记中的描述是“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绝。”也就是说,困在原地没东西吃,弟子们状态都很差,提不起精神来,而只有孔子还在像以往一样坚持对弟子的教导,并且弹琴唱歌,精神振奋。这个时期可以说是孔子一行人遭遇重大生存危机的时候,“君子固穷”的典故也是出自此处。
孔子知道各位弟子的本心在困境中开始动摇了,于是有了以下的谈话: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在第一段谈话中,孔子问子路:“诗经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我们却被迫徘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们坚持的大道不对吗?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子路回答说:“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德行还不够吧,所以别人不信任我们。也可能是我们的智慧还不够吧?所以别人不按照我们说的去做。”孔子说:“有这样的道理吗?子路啊,如果只要德行足够高就能让对方信服,那怎么还会有伯夷叔齐饿死在阳首山的事发生呢?如果只要智慧足够多就能让对方按自己说的去做,怎么会有王子比干被迫剖心的事出现呢?”
这里是孔子和子路在理想践行方面的第一个探讨。子路的观点其实跟孟子的一句名言是比较一致的。孟子曾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也就是说,在理想没有办法实现的时候,人们遭遇了现实中的磨难和失败,反思时首先要从自身出发去找原因,而先不谈外界的条件如何。在我个人观察中,大多数中国家长对孩子教育也是采用的类似的说法,即“你不成功,但总有人是成功的,人家成功靠的是外在的条件吗,明明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呀,所以你还不赶快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刻苦刻苦再刻苦,反思反思再反思。”想来呢这也就是自我批评的一种极端的表现形式。
我呢,也常用“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句话来对自己进行提醒。但我们始终要明白,任何一种观点,都是在一种特定的外部条件下产生的,即它本身所处的坐标系都是有条件的,不能盲目进行遵从。如果导致你的困难的问题主要是外部原因,你自身的努力无法改善自身的状态,或者说效率会非常低下,那就不能只诉诸自身。孔老夫子对子路就进行了很直接的批评,当然,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说是一种劝慰。因为子路本身是对自己和别人都有非常高的道德标准要求的,而如果把自己束缚在这种“一切问题都是自己不够努力”的框架下,是无法在现实世界中解释自身的。因为天道酬勤本来就是一种幻觉,如果只要自己刻苦努力就一定能有回报的话,那世界上最富有的生物应该是生产队的驴。
所以孔夫子半是批评半是宽慰子路,表达的意思是:“我们的理想没有错误,我们自己朝着理想去努力也没有错误,而错的是这个世界,所以不要用世界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徒增烦恼而已。”当然,这只是我带有个人偏见的理解,仅供参考。下面我们来看看孔子和有钱的弟子贡关于理想践行的第二个探讨。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这段话是说,子路离开了,子贡进去和孔子面谈。孔子问了他一样的问题,说“子贡啊,诗经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被迫徘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们坚持的大道不对吗?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子贡说:“老师您的大道太广博了,所以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容得下老师的。老师您是不是能够降低一些标准呢?” 孔子说:“子贡啊,优秀的农夫擅长耕种,但是不能保证好收成。优秀的工匠拥有巧妙的手艺,却不能保证客人一定满意。君子能够增长自己的学问,用规范来管理国家,用道德来统领百姓,但不能保证自己为这个国家所接受。现在你遇到了困难,想的不是增长自己的学问,而是为了能被国家接受降低自己的底线。子贡啊,你的志向实在是不够远大啊!”
同样的一个问题,子贡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孔子依然是不满意的。相比起来这个答案更令孔子感到失望。因为子贡遇到困难想到的解决办法是降低标准,而一旦降低了标准,那就很可能违反道德,背离理想的方向。如果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断地降低标准,背离理想,那当他有所成就的时候,他所完成的还是自己的理想吗,难道不会是一种屠龙者变成恶龙的故事吗?
所以相比于对子路的宽慰,孔子对子贡只有批评和告诫。他要求子贡要始终坚持对理想的追求,不能为了权利而不择手段。当然事实证明子贡是孔子的学生中做官做的最大的,却没有把理想坚持下去。孔子意识到了学生的问题,指出了学生的问题,却最终没办法完全约束学生的行为,这也是一种现实吧。最后出场的是孔子最喜爱的弟子颜回。孔子有多爱颜回呢,他曾经说过“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也就是说颜回啊,是非常贤明的人,就算饥一顿饱一顿,只能租住在贫民窟里,过得十分清苦,却也能一直乐观下去。那么,这么乐观的颜回,是怎么回应孔子的问题的?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孔子让子贡离开,而招来了颜回。孔子第三次问了这个问题:“颜回啊,诗经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被迫徘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们坚持的大道不对吗?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颜回说:“老师您的大道太广博了,所以天下没有哪个国家容得下您。即使是这样,老师您仍然奋力宣传推行自己的大道,所以不被这些国家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接受恰恰证明了您是君子啊!如果我们没有理想,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已经把大道坚持的很好了,但是不被这些国家接纳,那是这些国家的问题啊。不被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正说明我们是君子吗!”孔子非常高兴,笑着说:“说得对啊,颜回。如果你有很多财富的话,就让我给你当个管家吧。”
孔子对颜回的回答非常满意,因为这个回答比子路和子贡都合孔子的心意,他认为这些弟子中,只有颜回最适合传续自己的大道。那么颜回的回答好在哪里,难道是因为他夸孔子坚持理想所以是君子吗?因为颜回拍马屁拍的好所以孔子才非常高兴?
显然不是。因为孔子周游列国之后,其实已经非常明白了,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理想是美好的,真的能够实现吗?子路认为是有理想的人本身的问题,所以要不断地反省自身,努力追求。但孔子明白,即使自己修身达到了至高的境界,成为了君子,也不能让人们感动到损害自身的利益而践行理想。子贡认为理想本身没有问题,人们实现不了理想,不能坚持大道是一种现实,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只能降低理想的标准。但孔子认为如果你不能够坚持大道,最终就会在权利中迷失,最终和理想背道而驰。颜回与子贡都认为理想本身没有问题,但颜回既没有苛求自身,也没有屈从于统治者。颜回认为只要坚持大道,努力去实践就够了,即使知道最终没有办法实现也是没问题的,不用去怀疑自己。只要自己做到最好,始终保持君子的标准就可以了。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没有理想的人,这种人往往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因为没有理想的人,一定不会伤心。所谓没有寄予希望就不会失望,一切都是鬼扯,都是幻想,最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潇洒快乐过一生。要什么理想,只要自己足够爽就可以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没有理想的人是不会伤心了,但却连本心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他们往往会变成激情的奴隶而沉迷于荣誉,必须不断地获得别人的称赞来证明自己。更可悲的那部分变成欲望的奴隶而沉迷于金钱,像一个貔貅一样不断地吞噬和占有物质财富,却欲壑难填,内心的空虚像黑洞一样。
第二种是有理想但没办坚持的人。他们是实用主义者,是会“变通”的聪明人。中国这个社会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但知道做对的事情会碰壁之后,就开始修改游戏规则,重新定义什么是对的。他们最终会完成一些事情,也许在旁人看来会是非常成功的,权利名誉都可以到达巅峰。但一个人用尽了不正义的手段去达成一切目标,最终走向的结果,还会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理想吗?他们的知行永远无法合一,要么始终痛苦的撕裂,要么堕落腐化麻木,最后所谓理想,所谓大道,只剩下一个苍白的口号。
第三种是有理想并始终践行的人。他们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在这个社会上会不断被打击被诋毁,所谓“白日做梦不着边际”。也许在一次次的碰壁中,他们会受伤倒下。也许在一次次被驱逐到旷野上,如丧家之犬,没有归宿而迷茫。但只要心中的火炬还在,外界的各种评价就不能让他们心中的理想动摇。他们爬出了洞穴,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所以知道自己必须回到洞穴中,去叫醒那些装睡的人。他们在思考中痛苦,在痛苦中思考,最终因为知行合一而达到内心的和谐,不再恐惧和忧虑。他们也会伤心的,因为这个世界告诉他们,自己一定是少数人,不被理解的少数人。
所以最终的结论是什么呢?不论你有没有理想,最终都会伤心。我不会劝你说,请做一个开心的人吧!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永远开心的,这跟矛盾律相矛盾。但我想说,无论如何,在选择走什么样的路之前,先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