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阳台养了一只蜘蛛。
这是一个高楼层有纱窗的封闭阳台,潮湿盆土中滋生的小黑飞(长10个像素、宽5个像素)就是极限了,很难出现比它们更大的虫子。但有一天,我在阳台擦地,突然瞥见一粒猫砂大小的浅色影子,飞速捯饬着几条腿,从一个花盆阴影溜进了另一个花盆的阴影里。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我的雷达嗡嗡作响,伸出两个手指尖,颤抖着把花盆拖开一看——果然!是我最害怕的动物:一个小蜘蛛(下图)。
说来也好笑,我有点混不吝,蜥蜴、蛇、鼠甚至蟑螂……这些很多人害怕的东西,都敢碰敢摸,却唯独怕蜘蛛。
这源自童年阴影。吾乡福建物华天宝,盛产大蜘蛛,山林间随处可见张着巨网的络新妇,更震撼人心的,是足不出户也会遇到的白额高脚蛛。
高脚蛛那长相,实在不讨喜。即便如今我的审美已足够“宽容”,能从很多不受欢迎的动物身上找出萌点,想夸它一句,依旧张不开嘴。您瞧:个头足有巴掌大,身躯却干瘪瘪的,八条长腿撇得很开,显得瘦骨嶙峋又张牙舞爪。花色也显脏,灰底带黑斑,有的背上还长一块“八”字形黑纹,乍一看像骷髅黑洞洞的眼眶。哪怕今天不少人拿蜘蛛当异宠,也是养胖乎乎、毛绒绒的捕鸟蛛,它这样式儿的,没几个人愿意捧在手里。
我闽“门内有虫”,最要命的就是在阴暗潮湿的老宅子里上厕所——常常把门一关,就跟门背后碗大一只白额高脚蛛脸贴脸。而且大人都说这种蜘蛛会“撒尿”,尿液一沾身,皮肤就要溃烂的。这其实是将隐翅虫造的孽张冠李戴,但儿时不懂,被虚实结合地吓唬了很多年,一见白额高脚蛛,鸡皮疙瘩就集体起立,见到其他蜘蛛也发毛。
电影《夏洛的网》(2006)剧照
但在滚滚如雷的畏惧之中,却也曾有过一段微风般柔和的插曲。
八九岁时,住的房子有一面正对田野的蓝色玻璃窗。不知哪一天,忽然来了一个食指肚儿大小、腹部浑圆的蜘蛛,在窗外织起了网。
隔着玻璃,这蜘蛛对我来说,也就相当于动物园的猛兽——没有实际威胁。而且那时候,我正好读了童话《夏洛的网》,讲的是小猪威尔伯与蜘蛛夏洛的友谊。机智的夏洛连夜在蛛网上织出“好猪!”的文字,拯救了即将被屠宰的小猪。这让我对蜘蛛好感激增,会悄悄蹲在窗下,看我的“夏洛”。
那蜘蛛大腹便便,好像能把自己的丝坠断,结起网来,像糙汉织毛衣,既有跟外形格格不入的灵巧,又在熟练中略带笨拙。它先就着窗框的直角拉出几道斜线,完成网的外框架,然后开始构建从网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经线。这部分工作进展缓慢,我看了个开头,就失去耐心跑了。
等我再去看它,蛛网已经完成大半,“夏洛”正在网上顺时针跑圈,由外向内,一圈圈结起纬线。随着圈子收小,它好像把自己转晕了,几次差点没挂住掉下来。我协调性很差,体育课跑圈,总在转弯时摔跤,见它手忙脚乱找平衡,便忽觉有了共同语言。
这蜘蛛在窗外一住数月,网上常有新鲜飞虫。忽有一天,蛛网一角多了个圆圆白白的丝囊。平时对待猎物,它只会随意用丝缠缚几圈,这丝囊却裹得密不透风,无端透露出郑重。《夏洛的网》后半截,讲的就是夏洛在自己生命终结时,将卵囊中的孩子们托付给小猪朋友。我无师自通地意识到,窗外这只蜘蛛用丝囊精心保护的,可能正是它的孩子。
在童话的最后,夏洛去世后的春天,伤心的威尔伯迎来了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蜘蛛们,目送它们乘风远去、奔向更广阔的世界。我已单方面地将窗外的夏洛当成朋友,就像威尔伯一样期待着那枚丝囊孵化,想象着小蜘蛛们用最初的丝线放飞自己,自由地去往碧绿田野。
然而在一个放学回家的傍晚,我愕然发现,父母难得抽空给家里大扫除,窗外的蛛网已被杀虫剂和扫帚双管齐下,清理得干干净净。蔚蓝的玻璃外,只剩下蔚蓝的天空,和小蜘蛛们永远不能抵达的田野了。
当时我的嚎啕大哭把父母吓了一大跳。他们知道我害怕蜘蛛,本是出于关爱才清扫蛛网,因此对我的突然转性,感到十分错愕。
或许人的天性,本就是与自然相洽的。人之初,对其他任何生命,都只有好奇亲近,而没有恐惧或厌恶。这种原始的亲切感,就像生命原野上最初的草,后来所受的教育、来自长辈或社会环境的劝导,会将荒地变成春种秋收的沃土,栽下有用的粮食蔬菜,但很多野草也就在这过程中,成了无用甚至有害之物,被刀耕火种逐渐去除。
可是野草的根系仍在。一个童话故事,一张美丽的自然照片,或是谁的一段讲述,这些小小契机,都是润物细雨,说不定何时何地,就会让它再度冒出小芽。
它不一定能长成什么气候,或许就像我和窗外的夏洛那样无果而终,但总会为生命原野添一点新鲜的绿。
在这段小小插曲之后,我对蜘蛛的感情,又逐渐回归了恐惧的主旋律——用短暂的寄托对抗长期的害怕,就像“沉默螺旋”,声音小的那边只会渐渐消隐。二十多年后,当我在阳台遭遇这位“新的夏洛”,已经唤不起当年嚎啕大哭的心情,只感到熟悉的头皮发麻。
作为一个体型万倍于它的庞然巨物,我虽然怕,还是有一拖鞋拍扁它这个选项的。所以小蜘蛛看起来比我更怕——太小了,我也看不清它的眼神,但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这个肢体语言世界通用。
我犹豫了十秒钟,想着,它这么小,阳台这么大,以后也未必能时常见面,算了吧,怪可怜的。我把花盆挪回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几天后,我在阳台角落的一盆玉树上发现一簇弱小的蛛网,知道那小家伙落户了。因为怕,我也没专门去看,反正玉树不用经常浇水,租给它住,能帮我抓抓小黑飞也不错。
没想到租户很能折腾,十天后,蛛网覆盖整棵玉树,又违章搭建到旁边的天竺葵上。我借着喷壶浇水,把绵延较远的网拆了,蜘蛛却勤快,两天不见又搭了起来,这回范围更广,牵连更远。不知这蜘蛛是什么种类,蛛网与曾经窗外那只很不同,看不出明显的经纬结构,只是白蒙蒙一片,蚊帐一般笼在植物上。
不行,得拆。
想象一下吧,我,一个害怕蜘蛛的人,举着一片枯叶,先确认蛛网可见范围内没有蜘蛛身影,并礼貌地在网上敲了好几下门——意思是我要拆房了,您躲好别出门吓我。然后,像卷棉花糖一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连在其他植物上的蛛网全卷到枯叶上,“嗖”一下丢进垃圾桶……多拿这玩意儿一秒都烫手。
终于只剩下玉树还被蛛网笼罩——玉树叶子一层层,对蜘蛛来说是很好的建筑结构,它只要用网稍微封一下外侧,就是多层落地窗小别墅。
我颤巍巍地端起玉树花盆,转着圈观察:显然,有两层已经被它当厨房了,堆了好多小黑飞尸体,都用蛛丝缠裹着卷在网上。有一层可能是更衣室,悬着蜘蛛蜕下的皮。
从养花的角度说,玉树被缠得太难看了……我拿枯叶扫了扫,清理了一部分虫尸残蜕,像个租客埋汰的倒霉房东,不得不承担起额外的保洁工作。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片狼藉正是蜘蛛所付的租金——它在角落里默默贡献了相当于两三片黄板的杀虫量。
清扫的时候,我猝不及防地跟蜘蛛打了照面。它就藏在玉树两层叶片之间,犹抱蛛网半遮面,身体原来是浅浅的灰红色,腹部尖尖的,修长的腿有点半透明。
它的体型已经比初见面时大了一圈,但依然吓得一动不动,对我强拆它房子的行为敢怒而不敢言,甚至在我扫到附近时,无奈地缩了一下腿。
这动作忽然看得我有点内疚。人没犯我,既不像蚊子吸我血,也不像其他虫子危害我花,仅仅是借地方吃口饭(甚至算得上帮忙),如果只因为我的恐惧就要伤害它,也怪对不起人家的。
我把花盆放了回去。算了,怪可怜的。爱织网就织吧,哪天我要实在忍不了,就端着花盆把你放生到楼下去。
2023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