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预谋的“事发现场”：一个没有孩子的男人，在指责给孩子补课的机构。
【资料图】
他甩手脱帽，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人群，颐指气使地说：“你违规违法补课了，你懂吗！”
这段视频引起了广泛争议。
在普遍观念里，学习除了完成身份跃迁或者为将来找个好工作之外，另一个目的是让自身变得儒雅。
但画面中的人，无论走路、插腰，还是眉头紧锁的“咆哮式”斥责，都散发着咄咄逼人与狂躁的气场。
他很快被推上风口浪尖——两周以来，因发布举报杭州拱墅区新东方教育补课违规的视频，一位拥有350.6万粉丝、名为“铁头惩恶扬善”（以下简称“铁头”）的网红，瞬间火遍全网。
铁头扬言，要让补课行为在杭州“断根”。“如果这家店敢开，我天天来。杭州全区的新东方、学而思，还有重点高中提前补课的行为，我全部都会去。”
或许是体验到流量带来的刺激感，以“惩恶扬善”自居的铁头，尝过粉丝红利之后，迅速加入了带货的行列。
也是在这会，他的后院起了火。
8月14日，铁头在某短视频平台为农产品进行直播带货。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收获无数赞，反而成为众矢之的，无数网友开始质疑铁头的动机。最终，直播持续了两个小时后草草收场，多个商家表示已终止合作。
与此同时，有网友爆出，铁头曾因开设赌场和非法拘禁被判刑。
流量的反噬，体现在涨粉速度上。8月19日至今，铁头的粉丝增量维持在一两万，与之前举报新东方、三亚海鲜市场的增粉速度相距甚远。
在和时代周报记者的交谈中，铁头并未正面回应网络流传的刑事裁定书，而是强调手上还有多个素材，将摩拳擦掌继续大揭行业内幕。
“我直播，我带货，你爱买买，爱退退。我已经和大家说过了，粉丝数量达到500万我会变现，我光明正大挣钱。”铁头直截了当地表现其对于流量变现的想法。
各方对这个“打假网红”抛出的“能走多远”等质疑，仅仅半个月后，似乎有了答案。
扬善还是惩恶
认为当今孩子们苦补习班久矣的铁头，今年37岁。
镜头里，他体型偏瘦、微微驼背，头发蓬乱还胡子拉碴，言行中流露出一丝戾气，这让他看上去带着侵略性。至少大部分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
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他说自己原名董光明，籍贯浙江省舟山市，目前定居在杭州市滨江区。
至于他自己的人生里是否有补习班，他说，高中去化学老师家里补过课，“但耽误我去玩的时间了”。
而在高考这个问题上，考虑到就业前景和待遇，他听取了家人建议报考了浙江警官职业学院。
不过，他的成绩距离录取分数线差了20分，最后去了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学的是韩语专业。
他说因为没考上警校而后悔过，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好好学习，但不是因为没有补课。但是，关于这二者之间是否有必然联系，他没有说；对于这段求学经历，究竟是自己主导的还是以家长意见为主，他也没有说。
成为如今视频里的铁头之前，他自言做过房地产销售、快递、投资，还在朋友的推荐下，给身价几十亿到几千亿的大老板做私人助理。
在他的描述里，那段几乎24小时在老板身边的日子里，奔波劳累，但也过得不痛不痒。
铁头需要新的东西，来刺激自己。
在用户量最大的视频平台、揭露社会不良乱象的新闻节目，他看了很久，得出的定义是没意思，“都是垃圾”。
走向自媒体道路 图源：图虫创意
但流量像一个有强烈吸引力的黑洞，看过身价不菲的大老板如何改变都市人现有的生活习惯，也有了想去改变社会的动机。
铁头认为，揭露社会不良乱象的人只是在揭露问题，而不做出任何强有力应对措施，会助长这些商家更加嚣张。
“他们干不了的活我来干，我要把所有（欺骗消费者的）商家彻底打服打倒，让其他商家闻风丧胆，不敢再欺骗老百姓。我打击的都是欺诈、不良的行为。”说这话的他，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但话语坚定。
从他起的网名能大概看出来：铁头惩恶扬善。他想要打造的人设就是惩恶扬善，嫉恶如仇，就像水浒传里的108好汉。
只不过，在网络世界里，他只是靠“铁头”一个人。
从他发布的视频来看，就是在这条路线循序渐进。
最开始，铁头引流的手段是“消费”其它网红博主来获得曝光量和关注。
今年3月中旬，他在B站发布了三条视频，分别“打假”网红“栗子哥”“内蒙刀哥”，以及测评“裕兴记三虾拌面”。
那个时候的铁头更像是测评博主，通过点评其他网红来获取那些头部流量之后的“残羹冷炙”。那时候，他说话的态度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依托他人的话题，收获了第一波流量之后，他慢慢转向了惩恶扬善中的“扬善”。
他利用自己消瘦、潦草的外在形象，穿上脏衣服，打扮成流浪汉，在街边、大型商超门口、大学城商业街等闹市区，向路人寻求食物和帮助。
面对帮助了他的好心人，他会帮对方实现一个心愿；对于路人的拒绝，“铁头”表达了对人情冷漠的无奈。
获得了更多群体支持、积累了一定粉丝基础之后，铁头把视频的基调转向“惩恶”，枪眼瞄准弄虚作假的商家。
从揭露小龙虾外卖的缺斤少两、榴莲“鬼秤”开始，再到揭露超市抽奖金镶玉骗局，收集证据、翻阅法律条例、实地求证、举报一气呵成。
在这些视频里，由于他的每一次“打假”都精准踩在消费者的痛点上，获得一部分群体的强烈共鸣。从流量表现来看，视频的平均点赞量在10万-20万，粉丝也随之增长迅速，从而也使得“铁头”开始小有名气。
“掀翻”海鲜市场
真正让“铁头”一战成名，是指向三亚海鲜市场的缺斤少两。
今年7月初，铁头接到网友提供的线索，称三亚海鲜市场对游客、本地居民均普遍存在缺斤少两，引发消费者不满。收到线索后，他便去往三亚市友谊路下岗职工海鲜加工广场购买海鲜。
当时，铁头购买了单价200元/公斤的红花蟹、260元/公斤的波士顿龙虾、140元/公斤的濑尿虾三种海鲜。从视频展示的小票显示，此次共消费562元。
当他用自带的秤具复秤时发现，其实际重量仅有一半左右。
铁头见此情况，怒吼着让市场商家老板出来解决，“假一赔三，这家店要么给我关门，要么给我改正，能不能做到！”
在得到商家“可以”的回复后，他并没有罢休，“可以是吧，可以还是要报市场监督管理局，可以也不行，打电话报警。”
等待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来之前，铁头表示，自己拿到的所有赔偿都用于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并拿出一份伤残险保额 100 万元、死亡险保额 200 万元的保险，称自己不惧怕任何报复，也不接受医药费、交通费等赔偿费用，“什么都不要”。
经多方取证后，该海鲜加工广场的市场管理方对他先行赔付，按照“退一赔三”原则，共退赔给铁头2236元。
三亚海鲜市场摊位 图源：图虫创意
铁头选择在这个时候起底这家海鲜市场，或许是有所准备。
在今年“五一”假期前夕，三亚市相关部门就推出了诚信商家旅游消费投诉“先行赔付”制度，设立100万元诚信商家旅游消费先行赔付基金，保障游客和消费者的合法权益。
赔付过后，三亚市执法部门责令三亚市友谊路下岗职工海鲜加工广场将涉事商户清退出场，对涉事商户作出罚款30万元的处罚；责令该海鲜加工广场全面停业整顿，并作出对其罚款10万元的处罚。
“铁头”的这次“惩恶”让自己一举成名，也让网友大赞其为“真实的孤勇者”。
而此次三亚打假视频发布后，“铁头惩恶扬善”账号的粉丝数也迅速攀升。曾有媒体发布报道称：新榜抖音涨粉周榜数据显示，7月3日至9日，该账号位列涨粉榜第二位，一周涨粉超102万。
从视频流量看，在短视频平台上，打假三亚海鲜的一条视频点赞数92.9万，是目前获点赞数最多的视频。
或许是尝到了流量带来的红利和“打假”带来的大刺激感，继三亚系列之后，他又通过网友提供的线索，举报欺骗老人买保健药公司、诱导大学生网贷的美容院、戳穿超市购物小票换金镶玉骗局。
赔偿、顶格处罚直至关停往往是这些商家的最终结局，网友对此也很买账，认为其曝光了黑心商家，能让更多人避免上当，他的评论区也成为一些网友指责欺诈行为的情绪发泄口。
但模糊的动机，让“铁头”很快陷入了舆论风暴。
从“打假”到带货
古罗马的政治家西塞罗在朱庇特神庙里，当着元老院的元老们发表了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演讲，开头是：喀提林啊，你要考验我们的耐心到什么时候？
铁头打击教培领域的方式，也有西塞罗这种话术的影子。
8月4日至11日，铁头连发了4条视频，讲述了自己如何打击举报杭州拱墅区“新东方教育”补课违规。
视频中，他以消费者的身份到杭州拱墅区的新东方教育机构，谎称家里有孩子想补课，问是否可以报名补习语文、数学、英语课程。
得到工作人员“高中可以进行语文、数学、英语补课，初中班目前是线上线下各一半”的回答后，铁头直指该机构违背“双减”政策，并联系教育局、市场管理监督局、公安局举报。当天，该校区拉闸关电，并遣散师生回家。
举报杭州新东方违规补课 图片来源：“铁头惩恶扬善”抖音视频截图
铁头在视频中扬言，要让补课行为在杭州“断根”：“如果这家店敢开，我天天来，杭州全区的新东方、学而思，还有重点高中提前补课的行为，我全部都会去。”
这次，他得到了多方回应。
杭州新东方全部校区均已从8月7日下午起接教育部门要求关停，暂不清楚复课时间；在铁头发布的视频里，杭州市教育局给出了回复：正在核查涉及新东方的相关情况，并表示在今年11月7日（行政处罚案件从立案到结案的期限一般为90天），杭州市教育局将给出一份正式的行政处罚判决书。
时代周报记者多次致电杭州市教育局以核实情况，但电话均未打通。
铁头的视频引发了很多争议，就像西塞罗的演讲一样，人们的观点也分为了两派，一部分是支持，认为违规教培需要整治，否则只会越来越“内卷”；而另外一部分则持反对观点，“我儿子成绩差，请问怎么办？”“别管补课，谢谢，有需要”。
在众多的争议声中，铁头的人气飙升。
光环之下，一部分网友开始质疑铁头的动机，到底是正义使者，还是以此带流量，再为自己变现。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网友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比如，铁头曾在多条视频评论区求打赏，其简介还提到，“惩恶小金库:29469元，扬善已使用:54000元”。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同时，铁头也被网友扒出，杭州铁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与董光明相关联，疑似为后续直播铺路。
天眼查APP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23年6月6日，注册资本50万元人民币，许可项目包括演出经纪、互联网直播技术服务等。“董光明”曾任负责人、法定代表人、高级管理人员、投资人，7月3日做出了变更，“董光明”均退出以上身份。
对此，铁头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这家公司是他姐姐的，和他本人没有关联。目前团队有3人，除自己以外，其余2人负责拍摄剪辑、辅助直播，“我天天拍个短视频，到现在为止没变过1分钱的，还搭了大几十万进去”。
“打假博主”能否变现，在“铁头”之前，已有事例。
以“打假”走红的“B太”在今年“6·18”开始尝试直播带货，首场直播观看人次超过110.9万，累计销售额75万-100万元；另一百万级主播“辛吉飞”，从去年底就开始推荐各种选品。
就在举报杭州新东方教育的三天之后，铁头开始直播带货。
射出的箭飞回来了
令铁头没想到的是，网友并不买账。
8月14日，铁头在短视频平台直播间为农产品带货。结果，当晚的直播间涌入大量嘲讽的网友：“支持新东方。”“现在敢卖货，以后就敢收钱。”“买了两份，一份退货，一份送检。”“卖什么我退什么。”
这些话就像当初铁头放出去的箭，如今又原封不动地飞了回来，射向那个不是打假身份的铁头身上。
面对网友的嘲讽，铁头的“盾”又变成了“矛”：“无所谓，我们不卖了。”“你补课补傻了，你干不了这个你懂吗？”
然而在如此大的反弹下，铁头的直播不得不提前结束。
新抖官网数据显示，铁头的这场直播仅维持了2个小时，观看人次超过18万，累计上架了9件商品，包括酸奶、红枣、黑芝麻丸等，销量多的上百件，销量少的单品只卖了1-25件左右，这其中还有一些是网友们放话“买了再退货的”。
从预估的销售额来看，累计只卖出不到7.5万元的商品。而对于这样的销量，铁头似乎也有些无奈，他说，目前尚未收到直播后的佣金，如果能到的话，只有两三千。“因为都退了，他们是当场买，当场就退。”
当天直播，铁头累计只卖出不到7.5万元的商品 图源：新抖官网截图
除了反对铁头以外，也有不少网友把矛头转向了与他合作的商家，要求商家和铁头中断合作。
时代周报记者联系了参与直播间的商家，获得联系的2个商家表明已经终止与铁头的合作。除此之外，有商家直接将产品和视频全部下架，甚至还有商家置顶了道歉信，向购买农特产品的网友道歉——有卖红枣的商家在店铺首页发布声明，称店铺被打了负面评分，对于一个销售农产品的平台，不想成为观点争论的战场。
这似乎让铁头意外地陷入一个尴尬的角色。在外界纷杂声音之下，铁头晒出一份邀请函，称自己是受某市商务局邀请，答应前往为当地农特产带货，并且强调暂时不再触碰教培领域，也请网友不要恶意攻击客服人员。
只是在铁头账号里，已无法看到该视频。
时代周报记者也与该商务局对此事进行确认，对方表示此次直播活动是助力农特产品销售，提高农特产品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商务局只是协助本地企业开展活动，并没有和铁头惩恶扬善团队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合作。
时代周报记者与邀请函中另一家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联系时，对方工作人员表示：“今年的葡萄上市了，希望有人去带货，我们上榜一搜发现他的热度挺高，（当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么火）。不过，他（当时）只是试播。”
和铁头直播带货一并“翻车”的，还有他的人设。
网络上流传着一份铁头曾因开设赌场和非法拘禁被判刑的图片。图片显示，中国裁判文书网于2015年11月发布一则由湖南省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的刑事裁定书，题为《董光明开设赌场、非法拘禁案二审刑事裁定书》。
时代周报记者检索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确有该则刑事裁定书。裁定书显示，法院判决：董光明犯开设赌场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3个月，并处罚金4万元；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3年6个月，并处罚金4万元。
董光明开设赌场、非法拘禁案二审刑事裁定书 图源：中国裁判文书网
而另一则发布于2016年12月的《董光明减刑裁定书》显示，罪犯董光明在刑罚执行期间，能认真遵守监规，接受教育改造，确有悔改表现，减去有期徒刑1年。刑期自2015年1月26日起，至2017年5月23日止。
该裁定书上的姓名与铁头原名一致，但通过最高人民法院裁判文书网，执行信息公开网等公开网络平台查询，均无法确认这就是铁头。
时代周报记者对此与他进行确认时，铁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电话里的铁头开始情绪激动，语带愤怒地说：“哪个媒体能拿出证据？”
当记者再次提及，是否对这件事情持否认态度，铁头说，“什么叫否认？就是说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来质疑我，别说你了，比你大几个咖位的都来问我，我凭什么回应？我已经在粉丝群里面都回应了。”
在各种质疑声中，铁头或许不会放弃他视频发展的“基业”。他对时代周报记者说，计划去海外做两三期视频，此外，手上还有五六十个素材，要一步步揭露当前的社会乱象。
而对于日后是否还会直播带货，铁头也不否认。他说已有70多个品牌方与他联系，寻求合作。
“我直播我带货，你爱买买，爱退退。我已经和大家说过了，粉丝数量达到500万我会变现，我光明正大挣钱”。
西塞罗之所以要在朱庇特神庙做出那番演讲，因为他知道得到元老院的支持有多重要。一如当今的网络社会，得到粉丝支持的重要性，因为一着不慎，粉丝有权在网络的世界流放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