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苏童回顾自己的成长历程时,曾写过一篇颇有意趣的文章,名曰《水缸里的文学》。文章一开始,他就坚定地说:“我始终认为,我的文学梦,最初是从一口水缸里萌芽的。”
在苏童的儿童时代,家家户户都没有自来水,只有水缸;水缸里没有启人心智的书籍,但却有令一个孩子亢奋的、神奇的河蚌。一般孩子的河蚌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贫穷而善良的青年在河边捡到一只被人丢弃的河蚌,他怜惜地把它带回家,养在唯一的水缸里。……那河蚌自然不是一只普通的河蚌,蚌里住着人,是一个仙女!也许是报知遇之恩,仙女每天在青年外出劳作的时候从水缸里跳出来,变成一个能干的女子,给青年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回到水缸钻进蚌里去。”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不少孩子都是听着类似的故事长大的,但当苏童打开水缸盖时,他的河蚌故事是这样的:
“河蚌在缸底打开,那个仙女从蚌壳里钻出来,一开始像一颗珍珠那么大,在水缸里上升,上升,渐渐变大,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正规仙女的模样了。然后是一个动人而实惠的细节,那仙女直奔我家的八仙桌,简单清扫一下,她开始往来于桌子和水缸之间,从水里搬出一盘盘美味佳肴,一盘鸡,一盘鸭,一盘炒猪肝,还有一大碗酱汁四溢香喷喷的红烧肉!(仙女的菜肴中没有鱼,因为我从小就不爱吃鱼。)”
接下来,苏童强调说,“很显然,凝视水缸是我最早的阅读方式,也是我至今最怀念的阅读方式”,“原本是应该阅读书籍的,但是身边没有多少适合少年儿童的书”,“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我们格外好奇”。这种凝视水缸的阅读,发展了想象力与智力,他总结说:“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写作生活中重复那个揭开水缸的动作。”
如果我们把一个孩子凝视水缸看作阅读,那么那个民间流传的普遍的河蚌仙女的故事就是一般化的阅读,一般化的阅读与苏童的阅读有何不同呢?将这两个很近似的“河蚌仙女”的故事相对比,作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在苏童的阅读里,实际上发生了三件重要的事情。
其一,优质阅读里要有自己的创造与建构。优质阅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看一看、瞅一瞅,获取一些信息,而是在原有“文本”的基础上,有自我的生命扩散。对比前后两个“河蚌仙女”的故事,我们看到少年苏童在原“文本”的基础上,有了自己的创造与建构。前者仙女的形象混沌模糊,后者细节丰富生动:河蚌仙女有了由小而大、逐步生长的具体过程,这个过程将仙女的神奇与美妙展示了出来。仙女从原作中“活生生”地长出来了,形象摇曳生姿,具体可感,神妙非常。在苏童的阅读中,仙女还做出具体的、可感可知的饭菜——“一盘鸡,一盘鸭,一盘炒猪肝,还有一大碗酱汁四溢香喷喷的红烧肉”。我们不难想见,在他所处的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些具体的菜肴,对人们具有多么巨大的“感染力”与“征服力”,而且是“从水里搬出”,离奇神妙。
在优质的阅读中,真切可感的细节创造让整个阅读枝叶婆娑,簌簌而动,但在我们日常一般化的阅读中,常常光影全息,匆匆而过,我们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慢”下来。笼而统之,面目模糊,就谈不上有对人真正助益的成长。阅读里缺失了内在成长,只是最基本信息的获取,阅读与人便都会暗淡无光,原地踏步。
其二,优质阅读里很重要的是与己关联。我们一般的“阅读”不强调“与己相关”,大多都是指向“自己之外”的内容。例如,如若我们阅读民间流传的那个河蚌仙女故事,常常会在这些问题上停留:故事里有个怎样的青年?是谁帮助了青年?仙女是怎么帮助那个青年的?……我们最喜欢的一个问题是“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似乎我们一旦获得一个流行的、普遍的道德意义上的“启示”,我们的阅读便大获成功。似乎所有的问题,都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而准备的。读完一个故事,只有大家一起获得一个稳固的、既定的、常规的“结论”,我们心里才踏实,阅读仿佛由此才获得了意义,但我们却很少关注一个文本在与每位读者生命相遇的过程中,开出怎样琳琅满目的花。
我们看到,民间故事版的河蚌故事与童年时代的苏童相遇后,这个故事在苏童的阅读中明显地开始“我化”。例如,“那仙女直奔我家的八仙桌,简单清扫一下,她开始往来于桌子和水缸之间”。故事里是“我”的家,是“我”家的八仙桌,是往来于“我”家的桌子和水缸之间,是为“我”传递菜肴,仙女所有端出来的菜肴,都是“我”喜欢的,而“我”不喜欢的,仙女都没有准备。我们清晰地看到读者苏童与这个故事的自我关联,这个故事与“我”内在的生命体验自然高度地交融在一起,作品与读者之间产生了一种私人关系。我们似乎可以说这个河蚌仙女的故事已经“苏童化”了。阅读,在这样自然而然的“我化”中,作品的价值才能得以显现,人也才能获得发展。这样的阅读,作品与读者都会有比较大的获益。
其三,优质阅读里会有新的迈进与到达。阅读是因为“遇见”,所以生成,是将读过的部分在不知不觉中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进而伴随着读者诞生新的出发与抵达。苏童说:“我们家家都有水缸,一只水缸足以让一个孩子的梦想在其中畅游,像一条鱼。孩子眼里的世界与孩子身体一样有待发育,现实是未知的,如同未来一样,刺激想象,刺激智力,我感激那只水缸对我的刺激。”所谓“眼里的世界”恰恰是人内心的世界,这是一个人与身体标志同样重要的标志,甚至是比身体标志还重要的生命标志。从更内在的意义上讲,阅读就是为了发育,尤其是人文阅读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此。无诞生、无发育的阅读,还够不上优质。我们的内心是否得以发育,是我们考量一种阅读是否优质重要的一个维度。
作为一位阅读者,作为一名教育者,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发育了孩子们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在孩子们内心发育的过程中,我们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我们是否帮助他们“畅游其间”,我们是在帮助他们畅游于“水缸”,还是一次次带着成年人既有的“判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击碎了他们畅游的“水缸”。如果孩子们的世界越来越窄化、越来越封闭、越来越世俗成功化,或许就是我们的教育、我们的阅读出了问题。忽视甚至无视孩子们的内心发育,一味按照社会既定成功标准行事,这样的意识与观念,也同样深入地影响着我们的阅读。
优质阅读里必有自己的纵身一跃。阅读表面上是书对人的事情,书似乎还隐约占据上风,其实在优质阅读里考量的都是我们自己。苏童最后总结说:“从一只水缸看不见人生,却可以看见那只河蚌,从河蚌里看不见钻出蚌壳的仙女,却可以看见奇迹的光芒。”“看见奇迹的光芒”就是读者自己的纵身一跃。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要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但不容置疑的是,我们的人生也同样需要光彩与亮度。
(作者连中国单位系北京教科院,邱俊单位系陕西省安康市教学研究室)
《中国教育报》2023年08月30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