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何志森认为,在设计和建造时,更应当关注建筑的社会意义,即建筑如何与社会、与人去互动和联结。除了“盖房”,建筑师还能扮演别的角色,他们通过改造、运用城市空间,将建筑变成连接人与人的平台,这样的建筑才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而更是一个社会空间。
如何理解建筑与城市的关系?对于何志森,广州这座城市气质对他有哪些启发?光鲜亮丽的城市改造更新背后,如何重申建筑与社会关系构筑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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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如此城市CityTells邀请了建筑师何志森,从他所居住的岭南与广州谈起,探讨空间、建筑与社会关系。
——本期嘉宾
何志森,建筑师、策展人、Mapping工作坊创始人,任教于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李靖越,资深文化艺术记者
——本期主持
郝汉,澎湃新闻记者
——收听时间线
06:05广州迷人的地方在于,每一个个体都能感受到“被尊重”
11:21广州看似“混乱”的背后,有一种“高级的自信”
21:08公共空间的实用性能激发广州人的创造性
31:35广州潮湿的天气会激起人的欲望,这种欲望会转化为一种“血性”
37:15建筑师不只是盖房子,还要去建构空间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42:42如果城市慢慢变成一个个“孤岛”,走向私密和割裂
55:06烟火气不应该变成一种文化和IP,它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应该被刻意包装和建造。
——节目内容摘选
——广州有一种“乱糟糟”的魅力
如此城市:广州作为一个开放的前沿阵地,它有新与旧的冲突,许多新城附近仍然保留着城中村建筑,但在这样看似杂乱无章的城市空间中,存在着某种有机的秩序。何老师之前有一个观点,很多建筑师和策展人做公共项目时,主要考虑审美目的,但在珠三角地区,建筑师、设计师以更倾向于从使用目的的层面来考虑问题。何志森老师能分享一下您最早为什么会选择来到广州,广州这座城市对您做mapping和策展的思路产生了哪些基础性的影响?
何志森:我很喜欢广州,我很难描述为什么我喜欢广州,广州人对于形式和外在的东西,比如建筑物的外观好不好看以及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好像不太在乎。广州人喜欢吃,哪怕是一个非常烂的一个空间里,都可以看到搭了很多吃饭的桌子,很多人乐在其中,不会在乎周边的环境。我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如果我去见朋友时穿短裤背心,我觉得特别不自在,我觉得他们会用怪异的眼神看我。但广州这座城市能带给人放松的感觉,你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你是一个被尊重的个体。让人觉得有尊严,这是广州非常迷人的一个地方。即使是一个摊贩,在广州比在别的城市更有尊严。我去北京感觉不放松,当我沿着一个围墙找几公里都看不到一个店的时候,我特别压抑,在这个城市里,人是渺小的。在广州,个体更能感知到自己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广州有一种魅力,乱糟糟的背后,永远都会有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是非常高级的。混乱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自信,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不理解混乱,把混乱给抹杀了。但当建筑师和艺术家试图去理解这种混乱背后的逻辑,会发现它完全不混乱。
展览“超级乱糟糟” 何志森 供图
我不久前做一个项目,在我住处附近的地铁站,每一个地铁口都会有一排载客的摩托车,他们会向你招手,让你去坐他的摩托车。他们的排序不是随意的,而是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秩序。工作时间最长、本地人的摩托车永远排在第一个,新来的外地人永远排在最后一个。这种秩序是他们自己规定的,当你去理解他们的法则,你会发现他们也是一个管理者,他们之间的这种管理,让城市管理在不需要行政介入的情况下,变得井井有条。所以设计师非常需要去理解这种自下而上的管理体系,这也是我非常喜欢在广州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哪里都是混乱,这种混乱不是贬义词,正是这种混乱让广州成为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城市。
在广州,“有用”“无用”非常能够定义一件事情是否成功。广州的市民很有创造力,任何一个公共空间都可以变成对他们有用的东西,他们会自己动手改造,天台、阳台、街道的一个拐角,都可以变成他们的花园菜园。所以对一个按实用来定义的城市来说,形式感以及审美就不太重要了。
我在广州做了很多尝试,去理解普通人是如何改造和使用公共空间。疫情的时候,我喜欢做引体向上,但我小区里没有引体向上杆,所以我在小区里用绳子将一根木棍绑在两棵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的引体向上杆。这个杆做完之后,小区的居民开始想方设法去使用它。没过几天,杆下面堆满了石头,因为很多老人要通过这个石头去够杆。又过了几个星期,石头被保安搬走了,人们就在树根上用螺丝安了两个脚踏板,通过脚踏板去够到杆。不久后,脚踏板坏掉了。有人就在树上烧了一个洞,这个洞是永恒的,脚刚好可以踩进去,然后爬上去。一旦这个东西对人们有用,就会激发他们的创造力。
这种创造力或许与天气有关,广州的天气潮湿,整个身体每一天都是蔫的,当身体发蔫的时候,人总是会激起一种欲望,这个欲望很多时候会转化为一种血性,会让人非常冲动和愤怒。在北京很干燥,就不会有这种欲望。但在广州,人只要到外面走一圈,汗水就会浸透衣服黏在皮肤上,此时就会产生一种欲望,包括创作的欲望、情绪的波动,广州人是有血性的。
李靖越:广州是一个不那么容易被发现的一个城市,最开始你看到的是一层,但当你在这里居住、工作,去接触到这里的人,发现他们的内在秩序又是一层。
对于公共空间内的物品进行改造,每个城市都会有。在北京,一个广场才是一个公共的地方,但是在广州,外卖员在后车的箱子上吃饭,那个移动的小箱子,也是一个公共性的场所。这种尺度上的微小差异,凝聚出一种城市空间的延伸。大家去改造公共空间,就像修剪枝叶一样,去修剪自己的领地。如果在一个地方,这个空间对你来说很难冒犯,很难去修剪它,就不会诞生城市空间的延伸。
一直以来,广州对城市流动人口的关注一直处于一种显性的讨论中。包括人的流动,人在这个空间中来了又走,他们的劳动,是经常会被讨论和提起的话题,而在别的大城市,这不是最先被讨论的问题。
我最早去广州看一个展览,穿过菜市场卖调料的地方,才能来到展览的空间,艺术家们就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做艺术。今年的卡塞文献展上,来自广州的小组菠萝核(BOLOHO)展示了他们的创作。一个活跃在广东城中村的艺术组织,能与卡塞尔文献展有这样的联系,让人觉得广州这种潮湿的逼仄的城市空间里,就像有不为人知的虫洞一样,它可以瞬间全球化,又可以与私密的感受紧紧相连,这样的冲突和融合,才是广州的魔力所在。
广州石牌村与CBD 何志森供图
——当今建筑师能对城市做的贡献就是“少盖楼”
何志森:作为建筑师,在设计一个空间时,不能设计得太确定,而应该设计得更加开放,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这个地方可以为他所用,空间就有活力了。设计一条椅子,就想让人们坐下来,他们不一定会坐。如果放一个垃圾桶,有的人就会用来做椅子和桌子,有的人会把小孩放到垃圾桶盖上,拖着垃圾桶盖玩,垃圾桶盖就变成了普通人重新去创造空间的道具。
在当今,建筑师服务的对象是潜力者、资本家,一直在盖房,所以我认为建筑师唯一能对这个城市做贡献是少盖房子、不盖房子。真正的建筑师有一种义务和使命感,不是一直在盖房子,当甲方没有给建筑师创作自由的时候,就应该拒绝。我觉得今天的建筑师少了这种血性,很少人会去关注一些被边缘化的人群,都是关注房地产,关注甲方,所以房地产不行,建筑行业就不行。很多艺术家自我介绍的时候,前面要加“独立”,这就表明他们不附属任何机构,但建筑师不会说自己是独立建筑师,因为建筑师总会有个甲方爸爸。
真正的建筑师应该做的是建构一种新的社会关系,不只是盖房子,还要去盖房子与房子,人与人,空间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盖房子,第二天就不见了。建筑需要建筑师陪伴的。今天建筑师,他们会说“建筑是我的一个小孩”,但又不陪伴他们的“小孩”,而是把“小孩”扔到原地变“留守小孩”。
日本建筑师在设计完建筑后会介入到空间中,运营空间里发生的事件。2016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日本国家馆的主题是「连接的艺术」,英文叫connection。其中有一个作品做了一个民宅,民宅的上方是住宅,下方是一个与街道相通的公共空间。日本老人老龄化非常严重,所以这个建筑师的作品把下面的一层空间变成公共空间,这里有公共厕所、厨房。建筑师会去运营这个公共空间,每年都会举办上百个活动,最后这个建筑变成了连接人与人之间,连接老人与青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平台,它不止是一个建筑,而是一个社会空间。
当我们还在聊形式、建筑材料和空间的时候,人家已经在用最简单的材料去建构房子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去激活这个乡村,为这些没有人照顾的人服务。
瑞士国家馆非常厉害,他们什么都没做,馆里没有一件东西。在瑞士馆的旁边,是委内瑞拉国家馆,两个馆之间原本有一堵墙。瑞士国家馆的策展人提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策,今年的国家馆什么都不放,但他想说服委内瑞拉国家馆的策展人,把两个国家馆之间的围墙推掉。他的想法是围墙不应该成为国家与国家断开的一个屏障,应该把这堵围墙打开,两个国家的人可以跨越这个边界,构建一种联结。最终这个围墙打开了,瑞士国家馆的策展人把围墙的砖块做成了椅子,放在两个馆的中间,供人们休息。我觉得真的非常感人,国家馆展现的不是建筑师的展品,而是建筑师的一种理念。
今天的建筑师盖房子时会砌一堵墙,把它围起来,然后安两个保安,我们的城市慢慢地走向了私密、割裂,慢慢地变成一个一个的孤岛,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连接。
我们的建筑师把我们的城市推向了一个越来越私密化的空间,而不是走向公共,我们仅有的公共公园,装满了摄像头,之前还要扫码才能进入到公共空间,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准则。让我很失望的是,建筑师本来应该成为艺术家的角色,因为建筑师是暴露在公共空间里面,而艺术是放在美术馆里面的,他不应该有社会性艺术,但反而今天的艺术作品更有社会性和对抗性。建筑师的作品虽然在公共环境下,但都是为资本服务的,画地为牢,哪里都是墙,哪里都是割裂的空间,留给大众的空间越来越少了。
这个时代我们不缺多的东西,我们要做减法,城市也要做减法,所以建筑师少干一个项目,就是对这个城市最大的贡献,不干就是好事。
李靖越:很多非常有名的建筑师他们也在关注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们不需要这种实体的建筑。在很多建筑双年展上,只要走出去两步,就能找到建筑师们所探讨的东西,在展厅外看到的场景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在展厅里展示的东西更有趣。
建筑是一个世界,它需要有人的流动,但很多建筑师没有办法去顾及那么多,他们做完一个项目就接着做下一个,而不是一个理念的贯穿。
广州街景 何志森 摄
——警惕以“生猛、烟火、鲜活”之名的空洞改造
如此城市:您在着手扉美术馆外菜市场项目时,曾坚持说不能改造空间,因为改造空间会造成地价上涨,从而改变这块地的用途,您对这种士绅化十分警惕。广州也在经历士绅化的一个过程,但相比其他中心城市,广州的士绅化程度会更低一些,从消费层面上看,广州也有一些廉价的生活服务提供。
何志森:在成都和重庆,人们都是坐在街头吃火锅,这种生猛是留在血液里的。广州的生猛是在形式上,广州的烟火气它变成了一种文化,人们描述广州有烟火气,设计师开始去包装。很多广州建筑师的作品会刻意地突出和建造这种烟火气,我觉得很可怕。
因为我是客家人,小时候住在客家土楼,现在土楼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旦变成遗产,政府出于保护的目的,就会把建筑里的人赶走,建筑变成民宿,让外面的人住进去体验生活。为了营造一种烟火气,他们雇了很多“假人”,让假的客家人在土楼里烧火,他们为了烧火而烧火。每到六点,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来,那些柴火就是为了烧,他们只是在建构一种烟火气,而不是生活里自然而然产生的。
烟火气作为南方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当它被人谈及,我是会很警惕的,它不应该被聊起,这是生活,是日常,我们不会去聊每天我们生活过得怎么样,因为这是我们的生活。当我们去包装和建构日常时,我们去生产烟火气,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种生产性的世界,一种生产性的文化。
所以很多人说广东艺术家和建筑师的作品生猛、接地气,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它不应该是外面的人对于广州刻板印象的评价,而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使用这个物品的人去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