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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家一言堂,权威不容置疑。家里大小事情,妈妈大包大揽。妈妈对我特别严厉,稍微不顺意,比如把深圳的“圳”念成“川”,再比如留给爸爸的几块油渣子,我馋嘴拈了一块,她便毫不留情地对我动手。  爸爸早出晚归,拼命劳作,很少在家。偶尔天气糟糕,他才闲在家里。闲着的时候,他要么一脸正气地专心研习花拳绣腿,要么一脸深沉、锲而不舍地摸扑克牌。等到妈妈和我闹得不可开交,爸爸万不得已,才做一回和事佬,缓解缓解我们的亲子关系。  家里三间土砖房,中间的堂屋将其分成两半,我们一半,叔叔一半。叔叔不到十岁就跟着我们生活,他比我更怕妈妈。妈妈好心张罗给叔叔相亲,叔叔几次弄砸,气跑对方。妈妈勃然大怒,勒令叔叔三个月内谈上女朋友,否则不准回家。眼瞅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叔叔干脆溜之大吉,跟着邻居去了深圳打工,大半年都没写封信或捎个口信回来。  叔叔不在家,我便鹊巢鸠占,睡上他的床。“起来!起来!你爸睡这里。”妈妈不由分说,一把将我从床上拖起。我正梦着吃冰棍呢,迷迷糊糊之间,冰棍也杳无踪影。  在妈妈的数落声中,我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晚上队上开会,讨论重新分田,张黑皮想霸占刘姥姥的一块肥田,爸爸说了几句公道话。张黑皮非常气恼,妄图武力镇压。爸爸忍无可忍,反手一推。身材臃肿的张黑皮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张黑皮左胳膊被桌角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他羞愧难当,大声哀嚎,要报警抓人。  “咕呱——咕呱——”,青蛙在池塘鸣叫;“知了——知了——”,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吟唱。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耳根不得清静,思绪也静不下来。  “三分钟内下来,”妈妈怒气冲冲向我下“最后通牒”,“到大门口去守着!看派出所来人没,有人影就喊你爸。”  妈妈生我难产,落下病根,做不了重活。爸爸是家里唯一经济来源,如果他被抓走了,我们就只有油盐汤喝了。  在妈妈数到一百七十九的时候,我一骨碌地从床上翻身下来。我跑出门,坐在门口的一块大青石板上,眺望派出所的方向。这样,有动静我可以第一时间报信。  不知道等了多久,总是不见一身白色武装服、威风凛凛的公安干警,还有那发出轰鸣声的边三轮。我的睡意上涌,管不了蚊虫叮咬,干脆在青石板上躺了下来。  那是1983年的仲夏,将亮未亮的天空,透明而深邃。一轮明月空悬,仿佛我的心。月光洒满大地,连黑魆魆的远山都成了银白色。  石板很光滑,也很干净,躺在上面很舒服。四十年一弹指。如今,爸爸妈妈垂垂老矣,我也岁知天命,我的儿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十年动乱中,外公外婆受到冲击,不幸去世。落实政策后,妈妈本来可以回城,却死心踏地守着爸爸和我。依靠外公外婆的抚恤和补助,爸爸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后来换了一辆东风大卡车,再后来换了一台挖掘机。顶着全县第一批“万元户”的荣誉称号,我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杉皮坳村第一栋小洋楼,便是我家的。  我是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进了城,又谈了个城里女孩,顺风顺水地成家立业。我们条件算不错,无数次向父母提出到城里和我们住。爸爸每每意动,妈妈总是坚决反对,说一辈子住惯了。何况,他们一直等着叔叔回家呢。  今年春节回来,妈妈突然提出,开春拆旧楼建新居。  “你们都七老八十了,莫费心劳神呢。”我说。我的话音未落,妈妈还是那么霸道:“不用你们管,我们有钱!”  新楼刚刚建成,我便回到老家,因为妈妈兴奋地连打了三个电话,要我看看她最后的心血——一幢崭新的二层小洋楼阔气地矗立在老屋边。  拆旧楼时,爸爸打算一并拆了边上老屋,把新楼建得宏伟壮观一些。妈妈坚决不答应,担心叔叔突然回来,找不到旧时的家。所以,这些年来,老屋一直修修补补,变化不大。走进去,很干净,也很亲切,到处都是我的童年。  山乡夏夜,一如儿时。蛙声此起彼伏,蝉鸣也似旧时。  大门口的青石板杳无踪影,如同叔叔出走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叔叔永远是二十岁的样子——白色背心,双臂孔武有力,身手敏捷矫健,练武架势比爸爸还花哨。举贤不避亲,说帅自然也不避亲,叔叔比《少林寺》中的李连杰还要英武帅气。叔叔喜欢捉弄我,冷不防地,他单手一把抓住我,举起来,晃悠几下,才放下地。我晕头晕脑地刚站稳,那张狡黠的脸还一直得意地轻轻笑着。安静的时候,叔叔喜欢听妈妈讲山外的繁华,天上的飞机、一路疾驰的火车、城里鳞次栉比的高楼、时髦漂亮的女孩……  “要你戒你又不戒,白天就不能少抽几根?”妈妈抱怨声不像往日那么张扬。不用看,我也能想象出爸爸憨憨笑着的神情。他什么都听妈妈的,唯一坚持的就是不戒烟。  四十载悲欢离合,似乎中间只隔了两个夏夜。也许,再经些岁月,爸爸妈妈百年之后,不会再有人念起叔叔。到时,我会遵照妈妈的意见,在爸爸妈妈的合葬墓旁,给叔叔立个衣冠冢,告诉经过的人:人间,叔叔曾经来过!

□湖南省岳阳市市场监管局 屈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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