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盛武

父亲盖房的前一年,我刚会走路,鄱阳湖发洪水,半个村子被水淹得只剩下瓦顶。我们家原是靠近村祠堂的一座百年明清三进老宅,住了八户人家,大小近百号人。老宅被洪水浸泡了几个月后没法住人了,几位同宅的族伯族叔商量着把老宅拆分了,各建住处。盖房前,父亲想着五个儿子以后成家盖房都得有个地盘,于是备了酒菜请了一桌子村干部,获批了村子最北端差不多两亩荒山做宅基地。父亲请劳力挖沟筑坝把宅基地围成了人头高的“土城”。从我记事起,绿树屋边合,庭院像植物园似的,清晨和傍晚满耳是鸟声。

庭院里苦楝树和杉树栽的最多。苦楝树随意栽在“土城”的坡坝上,杉树则成排栽在屋北面大块地上。夏天苦楝树枝繁叶茂,每棵树上挂满一串串青葡萄似的苦楝籽,用禾耙子钩下来装在口袋里,做弹弓的“弹子”。我上学时,杉树差不多有碗口粗了,杉树浑身是刺,想进树林找鸟窝,身子要左躲右闪地钻,有时弄不好“啪叽”一沓鸟粪掉在头上或衣服上。麻雀、八哥、鹁鸪喜欢在杉树上做窝,几乎没有小孩子敢直接爬杉树掏鸟蛋,除非合伙架长梯子才行。


(相关资料图)

冲天柳长得最快。春天里,父亲砍来一捆冲天柳枝,叫我和哥哥们沿前院的坝坡插一排,一年的工夫就成了绿色的“栅栏”。泡桐树长起来真的像吹气棒,老屋北面一排泡桐几年下来有合抱粗,跟屋脊并肩高。记得有三对喜鹊分别在三棵泡桐树筑巢安家过日子。喜鹊窝较大,每个都像一个圆菜篮子。喜鹊每年寒冬前都会翻修和改造自己的家,它们要反复衔找筷子般长短手指般粗细的树枝,还要叼一些草叶和动物的毛发,它们的家改造成封顶的球状,有一个朝东开口恰好收翅缩羽能钻进去的“门”。数九寒天,刮风下雨,喜鹊一般猫在窝里。近林知鸟音,如果寒冬腊月躺在被窝里听到外面喜鹊叫喳喳,就知道定是个大晴天。

老屋朝东,屋前是差不多半亩大的院子,为了防蛇防蚊子,沿院子边沿间隔栽了一圈U字形的鸡冠花和艾草。正对大门的院前坝坡上有一丛刺竹。刺竹边是我家的柴草垛,堆成长方形,晚上看上去朦朦胧胧像一头大象站在那里。家里养的鸡们最喜欢围着柴草垛打转转,啄食稻草上的秕谷和落在上面虫子,用爪子刨柴草垛边松土里的蚯蚓。下雨天,母鸡带着小鸡钻到柴草垛里,一个个小脑袋探出来,就像一个个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屋的东南角是纵横交叉的十字路,南北向是穿村大路,我家院门开在南面。一棵枫杨树站在院内门口,一股枝丫向右飘伸,像一只手礼迎客人。枫杨树土名叫苍蝇树。初夏时节,枫杨树葱翠欲滴,一挂挂淡绿色的花儿垂满枝丫,就像时髦的少妇烫的拉丝头。近看既像无数晶绿色的苍蝇吸附在枝条上,又像一串串翘着翅膀的花蝶儿随风飞舞。枫杨树枝叶繁密如伞盖,我家的水牛除了秋冬赶进院门侧边的尖顶草棚牛圈里,一般都系在枫杨树下。水牛喜欢卧躺着反刍,磨叽得满腮帮子冒唾沫,不停地甩尾巴赶苍蝇。夏天,我和哥哥们经常端着饭碗到枫杨树下扒拉饭,有时还惬意地坐在牛背上吃。家里的两条黄狗也会“汪汪”叫几声跑过凑热闹。

屋南面坝坡上的几棵洋辣子树(即乌桕树)我既恨又爱。原因是夏天辣子树上会爬满毛辣虫,时不时掉一串下来。我曾有过被洋辣子树上掉下来的毛辣虫蜇得皮肤火烧火燎特难受的经历。不过,洋辣子树的叶子是可以吸疖子毒的。以前农村的孩子夏天被太阳晒得凸起坟包似的疖子,肿痛得难受,吃消炎药有点奢望,只有摘乌桕树的叶子贴在疖子上。接连贴几天,脓毒就被吸了出来,“坟包”也就平了。因了乌桕树平“坟包”的功劳,有时我也会感念它的好来。

屋后西北角栽了一棵香樟树,原本是父亲为三姐栽的。我们这里风俗,父母生了女儿就会在房前或屋后栽一棵香樟树,等女儿长大出嫁前的一两年砍了晾干锯板,再请木匠做成箱子陪嫁给女儿。三姐出嫁时并没有砍香樟树做木箱,这棵树又留下来长了10多年。香樟树越长越粗壮,枝繁叶茂遮蔽了半个后院。春天里“芳林新叶催陈叶”,香樟树下散落着厚厚的树叶,踩上去犹如海绵般浮软。大概农历仲夏后,雨后的翌日香樟树干上会附着泥黄色的爬拉猴(即蝉蛹),如果有耐心,还可以观察这些爬拉猴“金蝉脱壳”的全过程。父亲美其名曰知了是“雷震子”,给了童年的我许多遐想。

每到春末夏初,东北角坝坡上栽的几棵油桐树花开若雪,缀满枝头。到了盛夏,挂在枝头的油桐果有拳头大小,小时的我总把油桐果幻化成了青苹果,其实油桐果从外到内更像山竹果。油桐树外坝挖了豁口,搭了一个盖旱矛的尖顶牛棚。把牛棚门朝外是因为我家的耕牛是与几家共有的,方便其他几家放养和赶牛下地耕种不需拐进我家院子。有一年冬日下雪天,三姐夹着几把稻草和提着井水去喂牛,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瑟缩躺依在耕牛边,好像昏迷过去了,吓得三姐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这是落难的人,赶忙叫三姐端了一大碗稀粥,叫醒那人喝了下去。父亲还叫母亲翻找了一件破棉袄,装了一小袋干粑送给那人。那个人嘴角翕动双手颤抖接住母亲给的东西,眼含泪水离开了牛棚。

靠近插搭的灶屋旁是一棵香椿树和一棵米枣树。每年清明节前香椿开始抽芽,到谷雨前后叶芽淡紫肥嫩,散发浓郁香味。母亲采下来,用稻草捆扎成一束束,叫我和哥哥们送给左邻右舍尝尝鲜。我家的米枣树不高,结的枣子一拇指大小,成熟的米枣表皮像溅了红汁的斑点玛瑙,一竿子敲过去,米枣像冰雹子簌簌掉下来,捡一个放进嘴里,又甜又脆。村里几乎每家都种柚树,缘由是过去农家早餐吃粥,腌制的柚子皮是必备的咸菜。我家柚树离枣树不到一丈远,精神抖擞很青春的样子,就像一个俊秀挺拔的军人。四五月份,柚子花开,满院生香,慷慨浓烈,晚上的睡梦都调和了柚子花香。每年我家就靠自家的柚子树腌制两个大瓦坛的柚子皮。与柚树并排的是一棵化橘红,样子橘不像橘,柑不像柑,有点像枳,那时农村孩子没零食吃,也会勾下一两个化橘红解馋。但尝化橘红是需要勇气的,尝了一瓣化橘红后吃块豆腐牙齿都似乎要掉下来。桃树就栽在南面的“土城”坝坡上。俗话说“桃三李四”,一棵桃树苗栽下去,三年就能挂果。我家桃树有割麦子时成熟的麦桃,有割大豆时成熟的豆桃,也有割稻子时成熟的禾桃。这些桃子相继成熟时,村里下地干活经过树下的人都会伸手摘几个桃子,就像摘自家的一样。父亲不但不责怪,还叫别人多摘一点些。我和哥哥们轻声嘀咕,父亲说:“不要小气,种水果就是吃的,都是乡里乡亲的,满树的桃子别人吃几个又何妨。”

父亲栽果树,却未栽梨树和李树。“梨”与“离”谐音,或许特迷信的奶奶忌讳这个。至于不栽李树,听母亲说过多次“桃子吃生病,李子来送命”,种了桃树就不能种李树。记得我家也种过几年葡萄,夏天还在院门口搭了葡萄架。到了中午,要好的伙伴们都喜欢跑到我家葡萄架下乘凉做游戏。后来父亲拆掉葡萄架,不仅是葡萄惹蚊子的缘故,更直接的原因是一条竹节蛇爬上葡萄架伸头旋在半空,把回家做饭的母亲吓得半死。

父亲劳累养育8个子女,落下难以治愈哮喘病。父亲病逝前,只有大哥成家立户,盖了房子。大哥结婚前,砍了北面坡坝上的苦楝树做家具;大哥盖房时,把屋北面的几排杉树和泡桐树挖砍了平地基。大哥结婚成家,借了不少钱,我和三个哥哥尚未成人,父亲的病愈来愈严重,家中境况如雪上加霜。父亲想到自己的后事,为了不再加重负债,他不顾家人反对硬是用自己栽的只有碗口粗杉树提前做了口薄棺。我们兄弟几个,每每谈起此事,愧疚不已。

父亲病逝前的初夏,他把我和几个哥哥叫在一起,指着庭院里绿意盎然的树木对我们说:“爹病成这个样子,苦了你母亲,拖累了这个家,已经没有能力给你们成家了,有的只是眼前这些当年栽种的树。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把这些树分好给你们……”我和哥哥们都低着头不说话,跟在气喘吁吁的父亲身后,看着他一一指认给我们分树。望着眼前棵棵树木,我回想起儿时的春天里,自己和哥哥们每人手上拿着几根树苗跟着扛锄头和铁锨的父亲在屋前院后栽树的快乐时光,还有夏天的中午,我和哥哥们抬搬摇椅和竹床放在屋后的大苦楝树下与父亲一起午歇的温馨情景。虽然林外阳光灿烂,林间树木新翠,但我的心头像被一块石头猛砸了般疼痛。漏射进林间的光斑让我眼前神思恍惚,身子时不时打冷颤,内心有股东西在翻涌。父亲喘着粗气艰难继续往前走,他走到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前停下,两手搭扶在树干喘匀了气后,一字一句地对几个哥哥说:“这棵香樟树就另外分给你们的小弟吧!”此时的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翻涌的东西,“哇”的一声哭跑着回到房间里,那一年我15岁。

后来,三哥和四哥相继成家,结婚前并未砍父亲分给各自的树做家具,而是根据需要各自选砍树木,但几个哥哥都没在香樟树上动心思。这棵香樟树后来长得有合抱粗,在我结婚前砍了卖给赵关村的一个造木船师傅。卖前,我裁留了一小截锯成板,请木匠师傅做了一个箱子。至今,这个樟木箱子里还装着我自考大学时看的书籍和我青春困顿的数年里写的十几本日记。

我成家后,一家人住的是搭建在老屋上的插边房。一到下雨天,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脚盆、脸盆、提桶、盘碗齐上阵接漏都招架不住。二姐一家搬到集镇后,我们一家便借住二姐家几年。后来,有人要买二姐家的房子,我们一家只能搬离。那时我还没有盖整栋楼房的实力,只好用省得嘴皮子起泡攒下来的一万多元钱先盖一层再说。可是,要盖房则需拆老屋才能腾出地基来。当时几个哥哥还没有盖房意愿。母亲流泪对我说,老屋是父亲的一生的心血,拆老屋就是你拆父亲的骨头,你父亲躺在土里都会不安心的,我只好拆了自己一半插边房,砍倒了几棵苦楝树,平了南面的坡坝,才勉勉强强把房子安顿了下去。楼房朝南,门前就是马路,只有一个躲在楼房后面的小院。

再后来,几个哥哥都要盖楼房,老屋还是拆了,只留下北面半截墙和西面半堵墙。成家较晚的二哥在老墙的基础上拼凑了东墙和南墙,盖了一排平房。父亲围的“土城”全部被推平,多半做了地基,原先栽种的树木也随之砍得一棵不剩。偌大的庭院被切割成了几块,改变了从前的格局。我们兄弟几个都先后砌了围墙,都有了自己的“版图”。

我家的楼房经过几年搭积木式叠加终于盖完了。后院栽了两棵柏树,只活了一棵。空地先是做了菜园,后来妻子在家办幼儿园,又改成了微型操场。十几年前,我带着一家子离开了老家,到县城谋生,大概每月回去看望母亲一次,不过只是短时间停留。在县城买了房后,几乎没回乡下住过。几个哥哥常年在外务工,也都相继在县城买了房,情形都差不多。母亲在世时,独自住在乡下,过时过节我们兄弟几个轮流接她来县城住几日。有时晴好的天气回去看望她,总见她拄着拐杖踽踽地在我们各家的庭院里走走转转,还给各家开门通通风,晒一些东西。母亲八十岁前身体都还硬朗,她闲不住便在我们各家的庭院里种瓜蔬,把各家的庭院侍弄得一片生机。母亲摘了在庭院里种的瓜蔬就托人送到城里给我们。后来,母亲摔了一跤,我和哥哥们极力不肯她再种菜,各家的庭院因无人侍弄打理而杂草疯长,野灌丛生,颓废的气象让人不敢忍睹。

六年前,已建二十多年的老家楼房外墙发霉,雨天漏水,如受伤的病人默默忍受痛苦。当时三个孩子都已成才,家庭负担轻了下来,我和妻子商量后,决定把楼房彻底翻修一下。翻修装潢后的楼房焕然一新,母亲特别高兴,对我说:“老家是根,房子在根就在,人是那里出生那里好,以后退休你们还是要回来的……”楼房是翻修了,后面的小院却还没来得及打理,母亲就走了。我有时回去,看到空空余也的庭院少了母亲的身影,想起谁说的那句“母亲在家就在”,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前年,我又请工匠们把小院改造了一番。许是年过半百,加上骨子里就是农家出身的缘故,我满脑子想着把小院改造成我记忆中的老屋大庭院的样子。可惜,我家的小院不过百个平方米。好在二哥的瓦屋还在,瓦屋的西墙还是老屋的“遗迹”。小院改造后,徽派马头围墙,粉壁黛瓦镂窗,插闩院门。瓦屋墙被加高砌成了赣派“品”字形龙头墙,前后四龙翘首,仰望星空。瓦屋檐下挂上了蓑衣鱼篓、竹篮渔网、锄耙铁锨;我沿墙边屋角列摆着陶罐瓷坛、石磨石槽和瓦缸磉墩等陈年旧物,墙壁挂上了记忆中的老照片。院内还有一口二十多年的水井,被我换了井栏,井水清冽;我收拾了一间瓦屋,搭了个柴火土灶。这些都满足了我怀旧的情结。我让石匠沿西北围墙砌了个“7”字拐的折形园圃。二十多年前盖楼房时栽下的柏树已与楼房比肩,四季郁郁青青荫蔽了小院的西南角。我很快在园圃内密匝地栽植了竹子、桂花树、柿子树、石榴树、柚子树、金橘、葡萄、蜡梅、紫薇、茶梅、栀子、月季,在树花间撒了菜籽,栽了菜苗,各色盆栽花卉也随意混搭摆列四维。春夏时节,小小庭院草木生发,生机盎然,满院生香,惹得鸟儿们在小院里啾鸣翻飞。我蹲在园圃边,见一只蜗牛在草木间“缓步慢行”,便有了一种错觉,自己也缩身成了蜗牛般大小,时光也在急速倒流。其时,这园圃的天地,这小院的世界,似乎还原了我对老屋大庭院独一无二的记忆,或欢乐青葱的,或苦痛灰暗的,或奋发橘红的。

母亲已走了三年,我和妻子还是会每隔十天或半月回老家一趟,侍弄一番小院里种养的花木和蔬菜,然后泡上一壶茶静静地坐在小院石桌旁听着熟悉的鸟鸣,抬头望望天上轻飘的浮云,想着一些岁月的过往。诚然,有些事物难以避免会走向消亡,就像昔日我家那样的大庭院,就像当下的乡村,可谁都没有穿越回去的本领。作家刘亮程说每个人活着都需要证据,仅存一隅的老瓦屋是父母活着的证据,这个小院将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好在,岁岁年年草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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