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请君为我倾耳听——盛唐诗人的音乐生活
作者:黄敏学
(资料图)
近期热映的国产动漫电影《长安三万里》,通过高适的回忆贯穿起李白、高适、杜甫等诗人的人生传奇,其中也透露出盛唐诗人丰富多彩的音乐生活。其实,唐代不仅是诗的国度,也是音乐的国度。诗歌与音乐交相辉映。当时,无论是在宫廷禁苑,还是在歌场酒肆,都能看到人们忘情歌唱诗人的新作。
长安的诗、乐、舞
《长安三万里》表现的天宝时期是唐诗传唱的黄金时代。李清照《词论》云:“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据任半塘《唐声诗》统计,现存唐代声诗调有154调,其中80%创调于盛唐时期。天宝三载(744年)芮挺章编成《国秀集》,选开元、天宝年间诗作二百余首,其选取标准即为“可被管弦者”。在唐代,文人创作的诗歌主要通过歌唱流传,名曰歌诗。明人谢榛云:“唐人歌诗,如唱曲子,可以协丝簧,谐音节。”(《四溟诗话》)清人胡震亨亦言:“谱之乐者,自有大乐、郊庙之乐章,梨园、教坊所歌之绝句、所变之长短填词,以及琴操、琵琶、筝笛、胡笳、拍弹等曲,其体不一。”(《唐音癸签》)
李太白醉酒图 苏六朋
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在长安、洛阳设置教坊,由宫廷派教坊使管理,教习日常宴饮娱乐的乐舞、歌诗、散乐等。长安设左、右教坊,右教坊在光宅坊,以歌诗传唱为主,有“唐代第一女高音”许和子;左教坊在延政坊,以舞蹈演习为主,有擅长表演《踏谣娘》的张四娘。据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许和子在开元末年选入教坊,改名永新。在一个璧月澄照的秋夜,她于宫中楼台高歌一曲,“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神笛手”李谟吹笛为许和子伴奏,结果到了歌曲结尾的高潮部分,许和子的高音居然超越了笛子所能达到的音域。一曲终了,笛子被吹裂了。
后来,唐玄宗又创建了集创作、表演、教学于一体的宫廷音乐机构——梨园,地址选在长安禁苑和宜春北院,由唐玄宗亲自教习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表演“丝竹之戏”,“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旧唐书·音乐志》)。这批梨园弟子具有极高的音乐素养,被尊为“皇帝弟子”。当时著名音乐人如李龟年、许和子、雷海青、公孙大娘、李十二娘等均为梨园弟子。
据唐人李濬《松窗杂录》记载,李白在长安任翰林待诏时,一日禁中牡丹绽放,唐玄宗与杨贵妃前来赏花,还找来李龟年和梨园弟子奏乐歌唱。但玄宗看了歌单,觉得都是些过气的旧曲子,配不上眼前的名花美女,就让李龟年赶快去找李白来填新词。当时李白宿醉未醒,趁着酒力秉笔赋词,当场写就《清平调》三首来歌颂杨贵妃的美貌。当李龟年将这三首新词唱完,杨贵妃很高兴,用玻璃七宝盏饮了凉州葡萄酒,并亲自领唱了这三首歌。唐玄宗也吹着玉笛伴奏,由此奠定了李白在盛唐诗坛“一哥”的重要地位。李白创作乐府歌诗的事迹被收入《旧唐书》:“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这段关于李白的佳话,在中国诗歌史、音乐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为展现李白即兴创作的才华,《长安三万里》中一位舞姬为李白献上“新学的柘枝舞”,李白边敲击羯鼓,边出口成章:“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白纻辞(其二)》)。“柘枝舞”是西域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流行的乐舞,在西安大雁塔门楣石刻、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唐兴福寺残碑石刻,以及敦煌壁画中都能看到表演柘枝舞的场景,唐代还出现了专擅此舞的“柘枝妓”,白居易为此赋诗一首:“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
安史之乱中,长安被叛军攻占,梨园乐工也随之星散。乐工雷海青在安禄山的庆功宴上将琵琶摔碎,而后向着朝廷的方向放声痛哭,安禄山大怒,将其杀害。清人洪昇在《长生殿》中专门安排了《骂贼》一出,讴歌雷海青“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这一舍生取义的事迹。
“旗亭画壁”论高下
《长安三万里》中,高适在岐王宅里见到一位歌伎弹着琵琶载歌载舞,她所唱的是李白的诗作《采莲曲》。相比于李白的放浪不羁,边塞诗人高适给人的印象是慷慨激昂。
高适的诗歌呈现出一种苍凉悲切的艺术风格,比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燕歌行》)。在歌场酒肆中,表现边塞风情的苍凉之作似乎更受欢迎,而高适、王昌龄和王之涣则是个中高手。当时,王之涣的诗就“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中记载了著名的“旗亭画壁”的故事。
清平调图 苏六朋
冬日的一天,王之涣、王昌龄、高适三人在酒店饮酒小憩时,正好有十几位梨园乐工和四名歌伎在此唱歌作乐,三人约定以每人被唱歌诗的数量来评判其诗作的优劣。这时一位歌伎先唱了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在墙壁上为自己画了一道。接着一位歌伎唱了高适的《哭单父梁九少府》,高适便在墙壁上画了一道,随后第三位歌伎又唱了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于是两人颇有些自得。
王之涣见势不妙,先嘲讽了一番歌者的审美趣味,说她们都是不入流的歌者,只会唱些格调不高的俗曲,随后他指着其中气质最不凡的一位说道:“等会如果她不唱我的诗,我就愿赌服输,她要是唱了我的作品,那你们不但输了,还要拜我为师。”最后这位歌伎果然唱了王之涣的《凉州词》。这下王之涣彻底翻盘,兴奋地大喊:“这下你们不得不服了吧……”歌伎们见他们开怀大笑,便过来问询,方知她们所唱的歌诗原来正是这三位诗人的手笔,于是感慨了一番缘分难得,与诗人们把酒尽欢而散。王之涣在《全唐诗》中仅存诗作六首,犹能一曲难忘,成为唐代“顶流”诗人之一,这不能不归功于歌诗传唱带来的大众传播效应。
为展现名将哥舒翰的赫赫战功,《长安三万里》还选用了一首“西鄙人”(西方边塞之人)所唱的边塞民歌《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据《新唐书》记载:“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而乐曲亦多以边地为名,有《伊州》《甘州》《凉州》等,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唐代乐舞在安史之乱后日渐式微,大历二年(767年),安史之乱结束四年后,杜甫在夔州(今重庆奉节)观赏了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表演英姿飒爽的《剑器》舞。杜甫回忆起在他幼年时,曾特地从巩县赶到郾城,亲眼目睹公孙大娘表演《剑器》,遂满怀深情地写下《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这首诗成了唐代乐舞诗歌中最负盛名的诗篇。“草圣”张旭在多次观看了公孙大娘表演的《剑器》后,将舞姿融入书法艺术,使他的草书水平突飞猛进,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并称“三绝”。
《长安三万里》中,在岐王举办的宴会上,高适、杜甫、李龟年相遇在岐王府中,由此揭开了名诗《江南逢李龟年》诞生的序幕:“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大唐盛世的万千气象,也伴着这“落花时节”日渐随风而逝,永远珍藏在传唱至今的歌诗之中。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08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