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资料图)
“新闻结束的时候,小说开始了。”众所周知,马尔克斯的很多小说始于新闻。历经十五年淬炼的毕飞宇新作《欢迎来到人间》也是始于一则医疗新闻,他手中的那支金笔再次幻化为手术刀,“把一团乱麻清晰地讲述出来,精确流畅”﹙李敬泽语﹚,深入剖析当代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症候,触发新的思考和爱的救赎。
故事的梗概很吸引人:第一医院泌尿外科连续出现六例死亡,全部来自肾移植病人的并发症感染。主刀外科医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危机。然而,围绕着生与死,整个世界却展现出另一重翻云覆雨的面貌。
死亡病例好比“文学黑洞”,把人物的内心矛盾和情感困境和盘托出,牵出医患关系、夫妻关系、原生家庭、科室关系等。
一个人物是否立得住,关键看心理层面的精准刻画,毕飞宇是这方面的高手。
且看小说开篇傅睿出场,作者用了较长篇幅介绍第一医院的地理位置,户部大街、米歇尔大道、千里马广场、第一医院泌尿外科,以迂回曲折烘托出人性复杂:“傅睿不喜欢说话,别人聊天他似乎也不反对。你说你的,他睡他的;或者说,你说你的,他想他的。要是换一个地方,傅睿这样的脾性是很容易被大伙儿忽略的。”
内向、寡言、中庸,一个唐·吉诃德式的知识分子形象,如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所说:“傅睿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他努力做别人眼里的孩子,而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除了是别人眼里的孩子还能是谁。”
一气读完全书会发现,治病救人的傅睿原来也是个病人——他的病态暗合着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他的空虚和无力指向现代人的心理痼疾,包括当下很多人面临的抑郁症。
那么,他是如何寻找出口的呢?一起死亡案例引发的“连环案”由此拉开大幕,形形色色的人物悉数登场,傅睿与王敏鹿、傅博与闻兰、郭栋与东君、面团与子琪、老赵与爱秋、田菲与父亲、小蔡与胡海,以及护士安荃、保安小骆、培训同学郭鼎荣等。
“男一号”傅睿是全书的灵魂,所有的情节都是因他展开。“田菲的目光是如此的清澈,有些无力,又有些过于用力。她用清澈的、无力的,又有些过于用力的目光望着傅睿。”目光如炬,穿透傅睿的身体,既是追问,也是审判。
少女田菲之死成为全书的“扳机点”,叩响一个人的灵魂之问。
巴赫金说过:“人任何时候也不会与自身重合。对他不能采用恒等式:A等于A。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思想告诉我们,个性的真谛,似乎出现在人与其自身这种不相重合的地方,出现在他作为物质存在之外的地方……”
毕飞宇塑造的傅睿是一个极具共性特征的“好人”形象,与梁晓声《人世间》里的周秉昆不同,傅睿代表知识分子阶层,扮演着好儿子、好丈夫、好医生的多重角色;同时,也有别于张炜《河湾》中的主人公傅亦衔,傅亦衔最终选择回归自然,而傅睿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当肾移植病例失败,他的精神纷乱如废墟。当年,敏鹿和傅睿第一次见面时,“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好看哦,目光干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地说,像实验室的器皿,闪亮,却安稳,毫无喧嚣。”
他是负责的好医生,曾两次深夜去患者老赵家回访。然而,当发生袭医事件,护士小蔡见义勇为,引出了一系列错综交织的事情。
书中有一个关键词“痒”——“‘痒’是多么奇异的一个东西,像原子,可以裂变,也可以聚变。”
又说:“痒,它丧心病狂了。它们密密麻麻,在傅睿的后背上汹涌澎湃。尖锐,深刻,密实,猖狂。”与小蔡在咖啡馆包间约会,他请小蔡挠痒,“痒不是别的,它类似于爱情,它从不在这里,它只在别处。”很快,后背挠痕被妻子敏鹿发现,视作“有外遇”的证据。
无独有偶,习惯被妻子爱秋每天投喂药物的老赵,无意间发生出格行为,在保姆明理的臀部拍了两下,事后坦白忏悔。
两者比较,形成互文关系,更加凸显了傅睿的复杂心境和手足无措。
痒是表征,疼是具象。不得不说,小说语言很毕飞宇,“他活着。是什么让他活着的呢?当然是疼。不是他不愿意放弃疼,是疼不肯放弃他。——多种多样的疼,深入的疼,隐藏的疼,剧烈的疼,无休无止的疼,一阵一阵的疼,酸疼,下坠的疼,亢奋的疼,扩散的疼,犹豫和鬼祟的疼,没头没脑的疼,发射的疼,凝聚的疼,突发的疼,吞噬的疼。”
如果说由痒及疼是内在的变异,那么,痛苦则是精神的坍塌。就在傅睿一次次被推到镁光灯下成为公众人物,先是医院通过报纸进行专题报道,后来参加培训班被树为典型,他的精神忍受抵达极限。
在“观自在会馆”偶遇小蔡与商人胡海的婚礼,“他再也想不到小蔡会这样,不能接受。——她堕落了,就在傅睿的眼皮底下,她竟然堕落成这样!”
傅睿喝了很多酒,以浇心中块垒,期待脱胎换骨,“他渴望着借助于刚才的灵魂出窍把他身体的内部全部吐出去。”
与此同时,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挽救小蔡,让她重新做人:“你把你的生命弄脏了,你需要一次治疗,治疗!”
他通过对小蔡的救赎,完成自我内部的更新和疗愈,他救起的是失重的自己——从悬浮的现实回到斑斓的人间。
毕飞宇自称:“我得让中国的当代心理以汉语的形式,从我这个160斤的身体里捋一遍。”小说是外衣,救赎是内核,他不过是以文学的名义用心导演了一出现实主义的荒诞剧,其悲剧的底色和精神的失衡构成对现代人生活的一种镜鉴。
除却布局、构思、语言,毕飞宇最擅长编织“迷人的细节”——细节的元气淋漓,把圆形人物立了起来,丰满、立体,使故事情节真实感人。
比如,小蔡打点滴进针时习惯把口罩摘下来,“也不是真的摘下来,而是挂在右侧的耳朵上,然后,伸长了脖子。她的嘴巴是张开的,不是用鼻孔,而是用嘴巴去呼吸。小蔡的胸部相当挺,这一来小蔡的呼吸就不再是呼吸,更像喘,整个胸脯都联动起来了。”寥寥几句,生发别样的审美。
再比如,傅睿和同事郭栋两家相约去西郊农家乐,这并非闲篇,场景切换最见作者“野心”。以郭栋的“草莽相”映照傅睿的“贵族相”,郭栋与安荃的婚外恋、傅睿和敏鹿的隔阂、面团和子琪的嬉闹,以及东君怂恿敏鹿买别墅等,都在强化傅睿的“好人”矛盾冲突。
作者笔触一荡,闪现傅睿的童年往事,五年级下学期因做错题被扣分放弃吃基围虾,母亲剁鸡弄破手而他表现冷漠等等,如人性切片映照出性格缺陷。
当然,老傅的虚荣、闻兰的市侩、爱秋的软弱、老赵的依从,都在向读者传达一个重要信息——置身大时代背景下,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症候,毕飞宇就是以傅睿为模特做典型剖析,直面现实,实现由内而外的精神涅槃。
“生命兀自汹涌,欢迎来到人间。”每个人都有被遮蔽和被隐藏的一面,当物欲膨胀不断满足自我的时候,不要忽略精神的清洁和更新,因为后者才是我们活着的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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