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暐德
闲时翻书,读到《镜花缘》里“百花获谴降红尘”一章,便不由想起识青姐。伊人晔兮如华,可是沿着玉楼琼阶踱到人间的百花仙姑?
幼时,识青姐住我家隔壁。她大我四岁,比我成熟些,见识也多。她母亲梅姨是个爱花的人,院子里总是蔓生着各种花朵。识叔叔读过很多书,当我们这群女孩被父母在雅、怡、静里拈来几字作名时,他却独独给女儿赋名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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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玩具不多,孩子只能奔向大自然里找乐趣。春日,识家西墙盛开的丁香花一串串爆裂开来,馥郁的香气使人醉陶陶的。见我钻入树丛捡花,忙得不亦乐乎,姐姐停下手中的画笔笑说:“诗人只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却不知还有如花般灵动的女孩呢。”丁香怎么会与愁有关呢?我摇摇头,继续捡花,实不知,世上千万首诗都是由花之美而生发的。
春末,一串串槐花结在枝头,沉静饱满。小伙伴们三五成群扛来家里的木头梯子,有的爬上枝头捋下饱满的朵儿,有的将满是花的槐枝折断,扔向树下弟弟妹妹举着的笸箩。识青姐不喜欢这种粗暴的方式,便教我解下外衫,拾起落在草丛上的碎花,用衣服兜着带回家。梅姨将槐花拌入棒子面蒸熟,做成一盘“槐花不烂子”,面食筋道,槐花清香,这种季节限定的美食,是自然的馈赠。
夏日,一簇一簇凤仙花在绿茵里冒出脑袋,鲜红点点。爱美的女孩子将它采下,在碗中捣成花泥,加明矾,取小团覆在指尖。识青姐与我坐在院子树荫下,双手垂放在膝上,等着指尖微凉的花汁一点点干透。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取自马一浮的“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叔叔教导她无论经历何种风波,都要对世间万物,存有一颗慈悲之心,一份顾惜之意。彼时我尚不懂其中涵义,只央她请叔叔给我也取个有文采的名字,最好也是诗里的。她笑了,笑声和着蝉鸣荡漾在风中。待剥去叶片,洗掉干结的花泥,指尖已是点点赤橘,像是纤手破新橙时沾染的色彩。日复一日地点染,橘色逐渐转红,指甲宛如熟透的樱桃。花赋予了我最早的审美感受。
流光匆匆,总要长大,大学毕业后的琐事纷繁,令我渐失赏花心境。偶尔在等红绿灯的片刻,目光流转,见绿化带里的黄菊捧出团团金盏。哦,原来已是深秋。
识青姐却一直在花香中流连。夏时拂榴花,秋来熬桂糖。她对我说,世人怜爱草木有生,不愿踩踏。却又罔顾花的盛开,忽视了它们用生命绽放的美丽。
梅姨是在冬天走的,那时我刚搬进新居,客厅的墙刷得雪白,却显空荡。想起识青姐的画比真花还美三分,便写信求她一幅墨梅。后来在电话里,母亲怨我不该在此时提出请求,我才知梅姨故去的消息。
我前去探望时,识青姐正在画梅。一番寒暄后,我请她继续完成画作,切勿因我的搅扰而搁笔。她怆然一笑,走向桌台。我静立在桌旁,屏息凝看。宣纸上逐渐抽出苍古的枝桠,梅瓣由浓渐淡,鹅黄点蕊,蘸青为叶。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我再去做客时,识青姐已精神振作,想是她有以心惜花的情调,更有且任花落的心志。客厅里,她正将女儿的手抵在膝头,用细竹签挑起一团凤仙花泥,为她染着指甲。年岁日久,我早已不再染甲,识青却将对花的缘用与美的捕捉传递给了女儿。绚烂的红从花朵飞上小女孩细嫩的指尖。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或许我们都已悄然退出青春,却永远有人如初开的花朵。那是一个新夏季的开始。
小女孩因涂了指甲,手不能乱动,便请我欣赏晾在窗台上的书签,那是她亲手所做。其上,朵朵美丽的干花在木片上恒久地开放,似是梅姨的花园被搬上了书签。我问她,做这些是用来夹在作业本里吗?不是的,她说,妈妈教我做这些花叶书签,是要夹在捐赠的书里,送给福利院的小朋友。
很多人曾为有需要的孩子们捐物,可谁曾想过,教他们认识世间的美,采撷生活的诗意也是重要的?微悯如斯,惟有心若莲花的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