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语世界,围绕着都铎王朝的历史演绎,尤其亨利八世的“娶妻风波”,形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英语宫斗宇宙”,从中产生了历史小说交叉着浪漫言情小说的庞大产业。“亨利八世和他的皇后们”在英语通俗文学中的地位,相当于中文语境里的《甄嬛传》,这一类小说通常是流水线生产的快消读物,摆在超市的收银台边。但希拉里曼特尔的“都铎三部曲”——《狼厅》《提堂》和《镜与光》——不仅从饱和的类型小说中脱颖而出,更是在严肃文学的领域,两度获得布克奖。

这位女作家怎样从人们熟悉的史料里开掘并创造出一幅独特的历史群像?借今年上海书展的机会,“都铎三部曲”的译者刘国枝教授和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学者肖一之交流了他们精读曼特尔作品的心得。

他们认为,曼特尔能两获布克奖,跻身库切和阿特伍德这样杰出作家的行列,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写出了有灰度的人物,这种“灰度”既是权力游戏中人性的底色,也是人物从历史的阴翳中逐渐显形。作家用非凡的想象力解析了一段被反复演义的历史,让任何仔细读过小说的读者都不想穿越回那个皇权翻云覆雨的年代。


(资料图)

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一生娶了六个王后,为了有个雄性继承人,生不出儿子的王后们接二连三地被休了或杀了,人称“王后收割机”。皇室八卦是表象,背后实质是亨利八世和罗马教廷决裂、英国的宗教改革以及向现代化国家的转型。英语世界的人们对这段血腥暴力历史的熟悉程度,在中文世界里大致对应康熙九子夺嫡。

肖一之认为,曼特尔能在人们熟悉的故事里写出新的洞见,很大程度在于她选择了一个在之前的叙事里被忽略的人物,也就是出身寒微的托马斯·克伦威尔。他经历不可思议的阶层跃迁,成为亨利八世的心腹,在英国历史转型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却因为触动贵族利益而被老派门阀污名化。和他直接相关的史料很有限,这是一个陷在历史迷雾里的影子。

在这一点上,BBC改编的剧集《狼厅》极为精准地抓住了人物的特质,也捕捉到小说的精气神。电视剧第一集越过小说开篇的内容,直接进入红衣主教沃尔西被抄家的段落,观众听到红衣主教一直在和几个公爵对话,在这样充满悬念的压抑氛围里,托马斯·克伦威尔从暗处走了出来。这个开场构成对克伦威尔一生的隐喻,也是小说三部曲划出的完整的人物弧线:默默无闻的他从黑暗的地方走到亮处。

刘国枝谈到翻译过程,小说文本制造的最直观印象是克伦威尔从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有清晰的体积感。在《狼厅》里,克伦威尔逃离了父亲,一个粗野的穷小子浪迹欧洲,他的形象是模糊的,年龄是模糊的,出身是模糊的,他像是帘子后面的人,是被遮蔽的。到《提堂》时,他慢慢显身了,他帮助国王摆脱了第一任王后凯瑟琳,如愿娶到安妮·博林,他的地位攀升,存在的清晰度越来越强。这时故事紧凑起来,国王很快厌烦了豪横又生不出儿子的安妮,他要新的婚姻,于是克伦威尔构陷了安妮的罪过,把她送上断头台。《镜与光》开始于王后掉落的人头,掷地有声,这一刻克伦威尔是非常膨胀的,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这时作者明确提到,他50岁了。克伦威尔从一个影子般的人物变成了众人视线中的焦点,他走到所有人的前面,甚至走到亨利八世前面。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大包大揽国王的第四段婚姻。随着他的权力欲望膨胀,他的身体也在膨胀,不断地发福,穿浮夸的衣服,像当初红衣主教沃尔西那样,这些终于成为旧贵族们攻击他的靶子。最后,亨利八世厌弃他,使他瞬间坠入地狱,旧贵族用他往日构陷安妮的手段还施其身,他像他的导师沃尔西那样走上末路。

刘国枝和肖一之都谈到,曼特尔写出了一条特别的“人物曲线”。克伦威尔因为被红衣主教沃尔西赏识,被带入了贵族圈层。在三部曲的早期,克伦威尔遇到难题时就会想起沃尔西。随着他逐渐攀升到权力巅峰,沃尔西的鬼魂不再出现。当他被关入伦敦塔,这时沃尔西鬼魂又回来了,至此,《镜与光》和《狼厅》形成了循环式的闭环,最终,克伦威尔站到了沃尔西的位置。曼特尔明确地写出,过去、历史和鬼魂这三样东西本质是相同的,历史和过去都是缠绕着生活的鬼魂。

“都铎三部曲”塑造了一群棱角分明的女性,有仗着西班牙背景而性情强势的凯瑟琳,有深谙女性魅力而嚣张跋扈的安妮,也有看似温顺实则步步为营的简,以至于这三部曲也被形容为“女版权力的游戏”。然而刘国枝认为,女人主动投身权力游戏,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出于个人欲望,她们更多地是被男性主宰的家族利益所绑架,她们的婚姻和生命都是男性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都铎王朝的宫斗风云里,唯一的核心是国王。

曼特尔在小说结尾引用了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的诗:“在我之后你们能活得长久,你们也许会迎来更好的时代。当黑暗散去,我们的后人将走进纯净光辉中。”她明确地把克伦威尔塑造成召唤新时代的人,但他死在新时代的前夜,死前有透彻且痛苦的领悟:国王是镜子,他是暗淡的演员,镜子把光反射在他的身上。他发不出光。国王的恩宠没了,他也就没有了。曼特尔带着犀利的批判意识写出了这个宫斗故事,她重点写出,每个人做着错误的选择造成越来越失控的暴力,根本原因是因为在皇权集中的环境里,一切基于一个人的好恶,个体的命运注定被随机地摆弄。

曼特尔写得最冷静也最动人的部分是克伦威尔的覆灭,他的被捕没有任何预兆。他前一刻还是国王亲信的高官,下一刻就被剥夺职位。亨利八世这样自我中心地随机定夺着他人的生死。之前他和克伦威尔还在聊私房话,回忆当年一起计划去什么地方,很是伤感念旧,结果扭头就要砍对方的头。克伦威尔虚妄地以为自己和国王分享着英格兰的政治前途,反而是和他亦敌亦友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大使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你的政治实践、你所有的一切系于国王的好恶,只要国王变了心意,你会一无所有。”小说的后半程,克伦威尔一次次地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一个铁匠的儿子位极人臣,这在17世纪的英国是个神话,但这个神话本身就是镜像,是镜子照出的虚妄形影。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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