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相关资料图)

薰子捂住嘴,却遮不住呜咽。

“您是说,她总有一天会死?”和昌问。

“是的。”近藤点头道,“您若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也答不上来。陷入这种状态之后,心脏通常会在几天内停止跳动。但小孩子又另当别论,也有生存了好几个月的例子。只是,恢复如初是做不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容我重复一遍,这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医生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坠到和昌的心底。“别说了,我知道。”他想要呕吐。

“您能理解吗?”对方还想再说。

“能。”和昌生硬地回答。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我想抛开医生的立场,只作为敝院的器官移植协调人,和二位谈一谈。”

“哈?”

和昌皱起眉头。这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旁边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吧。这个医生要说些什么?

“也难怪您会感到困惑。但令嫒陷入了那种状态,我有必要和您谈谈。在某种意义上说,令嫒和您二位都是有权利的。”

“权利……”

这个词听在和昌耳中变得很奇妙。不像是这种场合会听到的词。

“这个问题或许本不用问的,令嫒是否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是否和您二位谈到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和昌望着严肃的近藤,摇摇头。

“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东西啊?谈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岁啊。”

“也是。”近藤点头道,“那么,要问问您二位的意见,如果确定瑞穗已经脑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

薰子却忽然扬起脸。

“瑞穗的器官将用于移植吗?”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意愿,这是患者疑似脑死亡时的一道手续,哪怕您拒绝也没关系的。另外要说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协调人,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愿意捐献器官,今后的工作会由外部协调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确认您的意愿,绝对没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

薰子迷惑地看着和昌,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近藤平静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死神会来临,我们只能等着那一天,如此而已。”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亡判定了。”

“脑死亡……啊,是这样。”和昌想明白了,刚才近藤说过,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用脑死亡这个词。

“什么意思?”薰子问,“脑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脑死亡。如果大脑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杀人了吗?”

“等等,我不懂。您是说,瑞穗或许并没有脑死亡?刚才您还说,现在这个状态,还可能再活几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错了,对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见。

“嗯,弄错了。”近藤缓缓转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脑死亡,也有可能生存这么长时间。”

“啊,可是,这样的话,”薰子目光游移,“明明还可能再活几个月的,却要杀了她,取出器官吗?”

“用‘杀’来表述有点不妥……”

“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明明可能还活着,却硬生生截断了她的生命,这不就是谋杀吗?”

薰子的疑问越发激烈。近藤一时似乎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一旦确定脑死亡,这个人也就被判定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谋杀。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将被当做尸体处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脑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思索着,说:“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脑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下判断呢?”

“因为,”和昌说,“不捐献器官就不做脑死亡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是法律这么规定的。”

“说什么法律……我不懂。”

“有一条很难理解的规定,”近藤说,“这条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许多国家,都将脑死亡认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确认脑死亡,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一切治疗。仅仅在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的时候,会采取延长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国,国民对此的接受程度还不够,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还将继续以心脏死亡来认定人的死亡。用极端的方式说,就是可以在两种认定死亡的方式之间做出选择。一开始我用了‘权利’这个词,意思就是,您想为令嫒选择什么样的离去方式?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

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让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脑死亡啊。一旦脑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

刚说完,和昌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道思绪,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认为,如果捐献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将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还有不少人觉得,这样能帮助别人。不过,”近藤又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责难。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您的权利。而且,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近藤重新看看和昌与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虑,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和昌问。

“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的。”近藤回答,“照我的经验,最少也能维持两三天。不过,什么事都不能说死,您最好还是做好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会和您联系,请保持电话处于可接通的状态。”

和昌点点头,又问薰子:“怎么样?”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轻轻点头。“在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当然。”近藤说。

回到广尾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感情袭上和昌心头。他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了,没想到再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推开玄关大门,传感器就自动点亮了门厅的灯。正在脱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斜下方。

那是一双小小的凉鞋。粉红色的,还缀着红色的蝴蝶结。

“薰子。”和昌叫了一声。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径直冲上了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缓缓走向楼梯,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绝望深渊一般,响彻整栋房子。那压倒一切的悲伤,使得和昌无法再前进一步。

5

客厅柜子上放着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还是一年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和昌从厨房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又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用指尖搅了搅冰块,一饮而尽。独特的香气从喉间直达鼻腔。

薰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是悲伤已尽,恐怕是没了力气。他眼前浮现出薰子伏在床上,泪眼婆娑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环顾房间。家具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客厅柜子上的装饰盘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玩具电车;房间角落里放着足球,球上印着有名的动漫角色;旁边还有一辆幼儿自行车。还不仅仅是这些,玩偶、积木、球——这些散落在各处的物件,无不显示这里生活着一个活泼的六岁女孩,一个好动的四岁男孩。

这是薰子为孩子们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吧?为了不让父亲的缺席给孩子们留下丧失感,她一定想尽了办法。

咔哒一响,他回头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厅门口。她换了衣服,穿着t恤衫和长裙,头发蓬乱,双目红肿。才不过几个小时,她看上去已经瘦了不少。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杯?”薰子看着桌上的酒瓶,声音微弱。

“哦,好啊。”

薰子走进厨房,只听见里面有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一只细长的玻璃杯、一瓶矿泉水和一只冰桶。

她与和昌隔着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开始兑酒,手势算不上熟练。她原本就不怎么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叹息道:

“总觉得怪怪的。女儿都那样了,夫妻俩还在喝酒。更何况,都已经分居,快离婚了。”

这话带着点自暴自弃,和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沉默着将威士忌含在口中。

于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薰子打破了寂静。她低声说,我不相信。

“瑞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从来都没想到过。”

我也是。和昌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想起这一年来与瑞穗有限的接触,他就感到自己没资格说这些。

薰子攥着玻璃杯,又开始呜咽。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过旁边的抽纸盒,擦了泪,又去擦地板。

“哎,”她说,“该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们不是为了商量这个才回来的吗?”

“是啊。”和昌凝视着杯中的酒。

薰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里,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会留在世上呢?”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就算心脏、肾脏留了下来,但孩子的灵魂并没有附在上面啊。不如这么考虑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帮到别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价值。”

薰子扶住额头。

“说实在的,我对去救助素不相识的人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现在这时候,我没办法去想别人。而且,也还没告诉我们,将要把器官移植给谁,那人又在哪里。”

“是吗?”薰子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的确。所以,就算同意捐赠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许,还要让医院告诉我们,移植手术进行得是不是顺利。”

“嗯。”薰子凝神思索。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和昌喝干第二杯威士忌的时候,她轻声说:

“不过,也许可以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

“……怎么说?”

“拿走那孩子心脏的人,获得那孩子肾脏的人,都在这世上的某处,也许今天也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你觉得呢?”

“或许吧。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和昌道,“如果要捐献瑞穗的器官,我们或许情不自禁地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薰子喃喃着,从冰桶里舀起几块冰,加进杯子里,摇着头,“太勉强了。我还没办法接受瑞穗已经死去的事实,却必须要考虑起捐献器官的事了。这太残酷。”

和昌也有同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为什么他们非得经受这样的试炼?

近藤的话忽然复苏在脑海:您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说。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类。”

“哦,”薰子疲惫地点头,“也是。”

“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别打电话问问?”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虚无,“可是该怎么开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实话实说了吧。你那边的亲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先跟他们说,看来孩子是救不回来了,然后和他们商量一下捐献器官的事情就好。”

“不知道能不能把脑死亡这件事说清楚啊。”

“如果觉得有难处,我可以替你解释。”

“嗯,总之得做点什么。你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座机吧。”

“嗯。”薰子答应着,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

“好。”

薰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头道:

“你恨妈妈和美晴吗?如果他们照顾瑞穗更用心些……”

她说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摇摇头。

“我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草率马虎的人。当时必定是无可挽回的了。”

“你真这么想?说实在的,我倒真想冲她们发脾气。”

和昌不知道该不该附和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种场合,换了你我,恐怕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薰子缓缓眨了眨眼,说了声“谢谢”,走出了房间。

和昌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从内袋取出手机,开机看了看邮箱。里面有几封邮件,都不算紧急。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多津朗的号码。拨电话之前,他想了想该如何开口。与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亲并不知道孙女出了事。在医院等候时,和昌也曾想过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觉得还是等有个结果再说为好,就没有联系他。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临终时的遗憾,就是独生子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婚,自己见不到孙子的面。这样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亲稍微有点神经质,溺爱有加的孙女突然死去,她一定无法接受吧。会不会卧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千鹤子和美晴?

他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拨通了电话。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不过七十五岁的多津朗睡得晚,现在应该还醒着。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掉了老房子,独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层公寓里。平日里利用家务服务,生活过得还算舒适。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喂?”

“是我,和昌。您现在还好吗?”

“嗯,怎么了?”

和昌咽了口唾沫,开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他的语速飞快,屏住了呼吸。

父亲干脆地问:“嗯,然后呢?”

“没有恢复意识。说是救不过来了。”

对面传来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说话了,或许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问了一声。

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多津朗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声音有些尖锐。

和昌说还在icu治疗中,但那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经脑死亡了。

多津朗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悲怒交加:“怎么会……小穗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铁丝网,手指卡住拔不出来。我会继续调查原因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必须考虑接下来的事。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接下来的事?什么事?”

“是器官捐献的事。”

“哈?”

多津朗还有些弄不清状况,和昌开始向他解释志愿捐献器官以及判定脑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马上打断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应该谈这些吧?小穗还生死未卜啊。”

果然是这样,和昌想。人的普遍反应就是如此。还没能接受所爱之人离开的事实,就开始谈器官移植,实在是太乱来了。

“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瑞穗已经死啦,所以才谈这个啊。”

“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谈移植吗?”

“当然是这样,不过医生说,她多半已经脑死亡了。”

和昌觉得有必要从日本的法律讲起。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连理解了这条规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这个说清楚呢。

不过,解释了半天,多津朗终于掌握了情况。

“这样啊。也就是说,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小穗已经死了,不在这世上了,对吧。”多津朗似乎是在告诉自己。

“是的。”和昌回答。

“唉……”多津朗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她还那么小啊,路还长,怎么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

这话确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后没多久,抱上了第一个孙辈的多津朗便多了个口头禅:为了这孩子,让我什么时候去死,我都心甘情愿。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和昌打断了父亲的话。

“……是捐献器官的事吗?”

“嗯。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电话对面的多津朗沉吟着。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既然相当于已经死了,至少器官还能对别人有点用,这也是积德的事。只是,还是想静静地等着她走啊。”

“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献器官或许是理性的判断,但感情上还是无法割舍。”

“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许答应得会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气,尽管用吧。唉,我这种老头子的器官,又有谁想要呢。”

“自己的器官啊……”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征询瑞穗自己的意见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和昌啊,”多津朗说道,“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了。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有怨言。我想,在这件事上,还是做父母的最有发言权吧。怎么样?”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在打电话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父亲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我想去见见小穗。明天可以吗?还能见得到吧?”

“啊,明天应该还可以的。”

“那我就去看看她。不,这么说大概不合适了吧……总之,我会去一下。医院在哪里?”

和昌说了医院的名称和地址。“你们决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后,就发邮件告诉我一声。还有,要好好照顾薰子啊。”多津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快要离婚了,还以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个别墅呢。

和昌放下手机,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经很淡了,他拿过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

他回味着和多津朗之间的对话。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这句话。

和昌再次拿起手机,输入“脑死亡”、“器官捐献”两个关键词,开始搜索。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报道。他挑着有可能相关的内容浏览。终于弄清了自己如此烦恼的原因。

根源在于器官移植法的修订。过去,仅仅在患者有意愿捐献器官时,将脑死亡认定为人的死亡;修订后变为,当患者意识不明时,征得家属同意亦可。这样一来,就能适用于像瑞穗一样的小孩子:他们对器官移植毫无概念,当然也不可能考虑过类似的事。实际上,这部法律的修订等于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龄限制。

虽然围绕脑死亡一直有争议,但如果是本人的意愿,家属也比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为尊重死者的遗愿。但如果把做决定的责任推给家属呢?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下手机,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停在楼梯下,侧耳细听。二楼没有哭泣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犹豫着上了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但屋里没有人应答。

该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按下墙上的开关。

但薰子不在房里。大床上并排摆着三只枕头,大概平时都是母子三人睡在这里的吧。他忽然有了这种与当下毫无关联的想法。

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点亮了灯。

这是一间八坪(注:约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间。薰子背对着他坐在房间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外祖父母送给她的。

“最近,”薰子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她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玩。还说:妈妈,别进来。”

“……是吗。”

和昌环顾室内。里面没放什么家具,靠墙摆着两个纸箱,塞满了人偶、玩具乐器、积木之类。纸箱旁边放着几本绘本。

“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学,这个房间就给她学习用。”

和昌点点头,走近窗边,俯视着下面的庭院,想象着从院子里往上看,看见孩子们在窗里挥手的样子。

“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吗?”

薰子“嗯”了一声。“他们都哭得厉害。说,总也等不来我的电话,想着,多半是没救了。妈妈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想以死赎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

“这样啊……那么,关于捐献器官的事,他们怎么说?”

一直把头埋在泰迪熊里的薰子抬起头来。

“说他们无法判断,交给我了。”

和昌往墙上一靠,顺势滑到地上,盘腿坐下。“你那边也是啊。”

“公公也是?”

“嗯。他说,这件事只能让做父母的来决定。”

“果然。”薰子把泰迪熊放回纸箱里,“哪怕那孩子托个梦回来也好啊。”

“梦?”

“是啊。托个梦,说她想怎么做。是想这样静静地停止呼吸,还是至少想让身体的一部分继续在这世上存续下去。如果她托梦来了,我便照她说的去做,这样,就不会留下遗憾了。”薰子说着,缓缓摇头,“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着了。”

“我和我爸谈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于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长大了,关于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她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薰子直勾勾地盯着泰迪熊。“如果瑞穗长大了……”

“你怎么想?”

和昌想,她大概会这样回答: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语。

终于,她开口了。

“之前,在公园里,我们发现了三叶草。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那孩子自己发现的呢。她说,妈妈,只有这棵有四片叶子哟。我说,哇,真棒,找到它意味着会得到幸福呢,带回家去吧。接着,你猜她怎么说?”她的目光在和昌脸上逡巡。

“猜不到。”他摇摇头。

“瑞穗说,我已经很幸福了,为了别人,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也许,它会给另一个陌生人带去幸福哦。”

有什么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猛地涌上泪腺,模糊了和昌的视线。

“真是个好孩子啊。”他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多亏了你。”和昌用指尖拭去泪水,“谢谢你。”

6

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给和昌看,两人就这样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换了身衣服,开始工作。要完成各项任务,还是自家的电脑用起来顺手。

虽然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只是头很沉,敲击键盘的指尖也有些迟钝。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点了。薰子说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多津朗在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薰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本该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记了。能不能顺利接通,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早上好,我是神崎。”

“早上好。周末还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她用秘书式的语气问。

“嗯,其实——”

他感到紧张,和打给多津朗时的紧张截然不同。或许经营者都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女儿出了事故,现在病情危重。”

“诶?小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很震惊。

她是见过瑞穗的,在几次聚会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虽然在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还没有恢复意识。听医生的意思,似乎是没救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怎么会……”神崎真纪子说了这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面对这种局面,连能干的秘书也没办法马上找出话来应对了。

“所以,得让你帮我把明天之后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是推掉,还是改期,你看着处理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好的。

“明天只有一个公司内部会议,我会想办法安排的。如果需要有什么问题需要社长的指示或判断,我会尽量往后拖延。若是特别紧急,我再联系您,这样可以吗?”她的口齿非常清晰,但听上去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操作着平日常用的笔记本电脑的画面。

“好。我应该不会关机,如果要关机的话,也会提前通知你。”

“明白。另外就是明天之后的日程安排了。基本上都可以推迟,不过周三有个新产品发布会。”

对了,那是努力了多年的产品,对此和昌也很有自信。就在不久之前,在某商业杂志的采访中,他还志得意满地说,这肯定会带来播磨器械的一大飞跃。

看来我真是个事业型的人啊,和昌想。只适合埋头于工作,而建立一个幸福平静的家庭,或许是和本性相违背的吧。

“社长?”神崎真纪子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发布会我尽量朝出席的方向努力吧。”

“好的。那么我准备两套方案,一套出席,一套缺席。您如果不方便,我拜托副社长替您出席,可以吗?”

“好。啊,对了——”和昌握紧了手机,“这件事的详情,我想请你替我保密。如果有人问的话……好像家里出了点事——你就这么说吧。”

“明白。”

“拜托你了。抱歉啊,今天本来是周日的。”

“请别放在心上。倒是……”对方好像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无法可想了吗?就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吗?哪怕是一点点?”

和昌紧紧地咬着牙。他怕自己贸然一开口,就会带上哭腔。

“脑电波,没有了啊。”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或许是无法回答吧。

“你对bmi多少有点认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的吧?”

“……是。”

“那,以后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好的。社长也请保重身体,还有太太。”

“谢谢。”

挂断电话,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进来,他不由眨了眨眼。

奇迹吗?

和薰子谈话时,这个词也出现了好几次吧?如果能发生奇迹,无论做出什么牺牲都心甘情愿。但事实是,每次说出这句话,内心的空空落落就会增加几分。因为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下。虽然不觉得饿,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果冻状的营养品,吃了些,才走出家门。这一天或许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的时候,薰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肿着眼睛,岳父茂彦双手按着膝盖,向和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老太婆做错了事,就如同我做错了事。要杀要剐,随您的便吧。”岳父的声音宛如呻吟。

“您别这样。我知道,错不在岳母她们啊。”

但茂彦还是一脸痛苦地连连摇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面前。

“事故原因还是要调查清楚的,但无论如何,您二位都不要再自责了。”

千鹤子双眼紧闭,老泪纵横。美晴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多津朗也来了。他穿着一套茶色西装,连领带都打上了。多津朗朝薰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和茂彦他们一起悲叹起来。

护士走过来请和昌他们,说近藤现在有空了。

他和薰子走进昨天那个房间,近藤正在里面等候。

“我给您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和昌与薰子坐定后,医生说,“首先请看屏幕。”他指着电脑屏幕。

上面显示的似乎是瑞穗的头部。基本上全用蓝色表示,只零散夹杂着少许黄色和红色。

“这表示的是大脑活动。蓝色部分没有活动,黄色和带点红色的部分,可以说有极微小的活动存在。但非活动范围扩大到了这种地步,大脑功能很可能已经丧失了。”

和昌沉默着,点点头。薰子也没有再度失态。他们已经多次告诉过自己,没有奇迹发生。

“您二位是不是谈过了?”近藤问。

“是的。”和昌回答,“但在答复之前,有几件事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呢?”

“首先,关于脑死亡检查,如果大脑还没有死亡,这样的检查会带来痛苦吗?”

近藤理解地深深点头,看来他经常遇到这个问题。

“没有大脑活动,就没有意识,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大脑的其它部分可能会有所反应,到那时,我们会立即中止检查,回归到大脑并未死亡状态下的治疗中去。”

“但我在网上读到,脑死亡判定检查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负担。”

“您说的是无呼吸测试吧。如您所说,我们会在一段时间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确认患者是否能够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间,由于缺氧,的确会给患者造成极大负担。所以,这个测试会放在最后一步来做。”

“如果因此让病情恶化……”

“的确有这层顾虑。如果有不良影响,检查会立刻中止,并判定脑死亡。第二次进行这一连串测试,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时间。”

近藤的说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来,低声说:“是这样啊。”

“脑死亡判定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请把它理解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续。很多人觉得在生理上难以接受,所以拒绝了。”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边和薰子交谈,一边在网上搜索脑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检查,但详情并不清楚。只是,关于移除人工呼吸器这件事,两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他们觉得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测试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近藤这么一说,他便理解了检查的意义。

“还有什么吗?”近藤问。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又看着医生。

“如果同意捐献器官,器官会移植给什么样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识,全国有三十万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肾脏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脏的儿童通常也有好几十名。令嫒的器官将如何处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当然,协调人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对近藤说:“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那么,请稍等。”近藤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薰子从包里取出手绢,按着眼角,轻声说:“要是没问那件事就好了。”

“哪件事?”

“就是昨晚说的。手术时……做手术摘除器官的时候,瑞穗会不会痛?”

和昌微微张开嘴。

“听刚才说的,因为大脑没有运作,所以也就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网上说,外国有时候会使用麻醉剂啊。为了取出器官,在手术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的患者血压会上升,有的患者会开始挣扎,所以手术时要先麻醉。”

“是不是真的啊?网上的话当不得真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会痛的话,就太可怜啦。”

“可怜是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亡了,就没必要担心痛不痛的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问问协调人不就好了嘛。”他这样回答。

房门打开,近藤回来了。

“我和移植协调人取得联系了,他一小时后应该能到。”

和昌看看表,刚到上午十一点。

“我父亲和岳父母也都来了。能不能让他们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近藤说着,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望着和昌说,“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想探讨移植的话题?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和昌点点头,问薰子:“可以说吗?”薰子“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会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诉了我一个细节。”

和昌把四叶草的故事讲给近藤听。

“听了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救助某个正在受苦的人。”

近藤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和昌与薰子,深深鞠了一躬。“这件事,我将铭记于心。”

此情此景让和昌觉得,虽然结果令人痛苦,但能由这位医生来负责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声,领他们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样,瑞穗全身缠着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见她安宁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样的思想准备,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孩子的灵魂已经不在此处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没有流泪,默默地抿紧双唇。若叶搂着母亲,而生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人们。

大家轮流碰了碰瑞穗的身体。虽然脑死亡还没有确定,但这无异于一种告别仪式。首先是茂彦和千鹤子,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他们抚摸着瑞穗的手和脸,轻声道别。icu里哭声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们。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边。

望着闭目沉睡的瑞穗,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虽然这一年里没怎么见过女儿,但在心中的相册里,早已印上了女儿的无数身影。和昌回忆着。连不怎么顾家的自己都这样,与女儿朝夕相对的薰子,该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颊,轻声说着“别了”。“你在天国要幸福……”泪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和昌牵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能感到,血液还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动。

薰子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着姐姐的侧脸。在他眼中,姐姐只不过是睡着了吧。

“姐姐。”生人小声呼唤。

这时,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其微弱,他甚至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触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迭在上面。或许是她的手动了,传到自己手上也说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刚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动了,是不是你在动?因为瑞穗的手是动不了的,对不对?

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让感觉产生了混乱。要么,就是自己无意识中动了动。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是不会动的。

“生人,”和昌唤道,“来握住姐姐的手。”

孩子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儿子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说,永别了。”

“……永别了。”

和昌的视线从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询问。

这时,近藤推门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人到了。”

跟着近藤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相温厚的男人。头发中夹杂着斑斑银丝,却丝毫不显老。

男人向和昌他们走去,从怀里掏出名片。

“我是岩村。令嫒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听说您想讨论一下器官捐献的事情,我就过来了。您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和昌伸出右手想去接名片,薰子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和昌不解,但一看妻子的脸,却吓了一跳。薰子的眼睛睁得大大大的,布满血丝,那绝不是因为哭泣而充血。

“我女儿,”薰子说,“还活着。她没有死。”

“薰子……”

她转脸看着和昌。

“你也明白吧?瑞穗还活着,她的确还活着!”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希望和昌能有同感。夫妻之间上次这样真诚相对,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他不能无视这么强烈的感情,能接受妻子想法的,也只有做丈夫的了。

和昌看着那个自称岩村的人。

“对不起,请您回去吧。我们不捐了。”

男人一脸迷惑,不过很快,他就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又看看近藤。近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自称岩村的人就这样离开了icu。目送他离去后,近藤望着和昌他们说:“我们会继续采取治疗措施的。”

“拜托您了。”和昌鞠躬致谢。

生人还在呼唤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能回应,那就是奇迹了。不过,奇迹没有发生。

7

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园门刚刚打开,外面已经等了一群来接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和薰子关系亲密的年轻妈妈,大家便交谈了几句。她们已经知道了薰子的女儿发生的悲剧,显然都在慎重地选择着措辞。似乎觉得,在薰子面前,女儿、女孩、姐姐,统统都不要提起。

薰子倒觉得无所谓,却又不能说出来,气氛便有些尴尬。

女园长站在门边,目送孩子们放学回家。薰子低头向园长致意后,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们正争先恐后地在那儿换鞋。

生人也出现了。在换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面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脸。过了一会儿,他换好鞋子,跑了过来。

“是要去看姐姐吗?”

“对呀。”

她牵着生人的手,又对园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幼儿园。

回家做了些准备,她就钻进停在车库里的suv,出发了。生人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

开了一会儿,她注意到空调温度设得太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光渐渐变弱,风里也带了些秋意。大概过几天得让生人穿长袖了吧。

快两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医院。薰子把车停进停车场,拉着生人走进了医院大门。

他们径直走向电梯厅,乘电梯来到三楼。和护士台的护士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沿着走廊向里走去。倒数第二间是瑞穗的病房。

一开门,就看见了安详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缠满了管子,不论什么时候看,这幅景象都让人心酸。可她的表情又是那样安宁,毫无痛苦的神色,又让人感到了一点安慰。

“下午好。”薰子向瑞穗打招呼,她用手指抚摸着瑞穗的脸颊,轻声道,“还没醒呀。”这番话已经成了惯例。

生人靠近姐姐枕边,也说:“姐姐,下午好。”

刚开始,生人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觉了什么,不再问这个问题。薰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凄然。

薰子从随身物品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着瑞穗喜爱的卡通人物图案。

“不好意思,我来给你换衣服哦。”说完,她开始脱瑞穗身上的睡衣。因为有管子,起初换衣服还比较麻烦,但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接着检查纸尿裤,排尿排便都已经有过了。大便略软,颜色还可以。

她细心擦拭女儿的下身,换上新纸尿裤,接着穿睡衣。或许是因为卡通人物的缘故吧,乖顺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个玩累了睡着的活泼小女孩。

刚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护士就走了进来。吸痰时间到了。

“哟,小穗,你换了一身好可爱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后微笑着对薰子说,“她穿着很合适呢。”

“我只想偶尔换换气氛。”

然后薰子说起换纸尿裤的事。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一直挺不错的。”武藤小姐一边工作一边说,“脉搏很稳定,spo2的数值也良好。”(注:spo2:血氧饱和度。是呼吸循环的重要生理参数,检测血氧饱和度可以对肺的氧合合血红蛋白携氧能力进行估计。)

“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脸色很红润呢。”

spo2指的是血氧饱和度。可以检测血液内的氧是否与血红蛋白正常结合。通过一种叫脉搏血氧仪(pulseoximeter)的仪器,不必采集血液,就能通过屏幕进行监控。

薰子凝神注视着正在吸痰的护士的动作。和换纸尿裤一样,她觉得,这件事迟早也会由自己来做。不仅如此,注射营养素、更换姿势还有其它种种,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离发生悲剧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出现过几次紧急状态,但瑞穗每次都挺了过来,现在状态越来越稳定。几天前,她被转移到了这间病房。

薰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里去。不单单是住几个晚上,而是就这样在家护理。所以,她必须掌握与护士同样的技能。

武藤小姐结束了一系列工作,离开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来,凝视着瑞穗。

“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儿园做了什么呀?”她问在地板上玩小汽车的生人。

“嗯……爬架架!”

“是爬攀登架吗?好玩吗?”

“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张得大大的。

“这样啊,太好了,真棒。——瑞穗,你听见了吗?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

和生人聊聊天,偶尔也和瑞穗说说话,薰子在这里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就算默默守着女儿也不会觉得厌倦,但那未免会忽视年幼的儿子。

对拒绝捐献器官这件事,薰子并不后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自己还能这样看到瑞穗,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

近藤医生没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他是脑神经外科医生,其实和瑞穗的延续生命措施没什么关系,不过此后他们还是见过好几次面,在某次见面时,薰子把原因告诉了他。

她说,与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似乎动了动。那正好是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

薰子觉得,那是瑞穗对弟弟的呼唤做出的反应。或许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这种感觉。

近藤听完,并没有显出多么吃惊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这样啊。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薰子问他,这是否仅仅是父母的错觉?近藤摇摇头。

“关于人类的身体,我们还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时候,就算大脑没有运作,身体也会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动起来。您知道拉撒路现象(zarussign)吗?”

这个词薰子从未听说过。

“您说过,判定脑死亡的最后一项测试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例子:在进行这项测试的时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动了起来,具体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约圣经里的一个人物,病逝后,基督让他复活了。”

薰子十分惊讶。这种患者是真的脑死亡了吗?她问近藤,近藤回答说,他们都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看到拉撒路现象的时候,身为家属,实在无法相信患者已经死亡。所以,也有医生和学者说,最后一项测试最好不要让家属观看。”

近藤说,人体还有很多谜团,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动了动,也算不上怪事。

“尤其是小孩子身上,会观察到在成年人身上无法发生的现象。”

只不过,近藤又加了一句。

“我不认为,她会对弟弟的呼唤有所反应。令嫒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了——我的观点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罢了——医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薰子没有反驳,她想,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过,仅在日本,就有几个孩子在长期脑死亡状态下度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家属都觉得,孩子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不是单向的,虽然很微弱,但他们相信,孩子也在发出信息。

薰子把这些告诉近藤,近藤说,他知道。

“这些我只用一个词概括:错觉。因为这些症状都不同。而且,‘长期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为不同意捐献器官,所以就不能进行脑死亡判定。就跟这次一样,凭着来自各方的数据,只能做出‘可能脑死亡’的判断。其中或许有特例。”

而且令嫒的情况,应该是不符合的——近藤没有这么说,但他冷静的目光已经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有没有从这种状态下获得稍许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难道连一例都没有吗?这是薰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近藤凝视着薰子的眼睛,语气沉重,“但武断地下结论是要不得的。虽然作为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为令嫒做检查。并不是想证明她的脑功能已经停止,预见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相反,我祈祷可以出现任何显示我错了的迹象。我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薰子默然点头,她想起那天和昌说过:“由近藤医生来负责,真是太好了。”现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美晴带着若叶来了。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们来探望得也算频繁。若叶踏进房门,望着瑞穗说了声“下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谈到瑞穗身体状况平稳,美晴也显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那些必需的护理工作,我这个外行人也还做不来。”

“哦……”

“而且听说,必须得做气管切开手术才行。”薰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管?”

“现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从嘴里插进去的吗?但这样会有松脱的可能。一旦松脱,除非是医生,才能将它恢复原位。那是有技术难度的,外行人不能乱碰。所以,最好还是切开气管,直接把管子连接到那里。这样的话,嘴巴也能舒服一些。”

“这样啊。”美晴看着床上的瑞穗,“嗯,看来是会好些。是要切开喉咙吗?总觉得好可怜啊。”

“是啊。”薰子喃喃道。

她看过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的患者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切开了气管。考虑到护理方面,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这似乎是抱着放弃某种事物的觉悟,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她总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着若叶一起玩耍。两人摆弄着小汽车和人偶,用孩子们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此情此景,无法不让她想起健康时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姐姐,时间差不多了吧?”美晴问。

薰子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

“嗯,该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

“这有什么,偶尔把节奏放慢一点儿也好呀。——生生,和妈妈说再见。”

生人迷惑地抬头看着薰子:“妈妈,你要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妈妈和小叶那里。”

“美妈妈”就是美晴。还是瑞穗先这么叫起来的。

生人很喜欢美晴,和若叶关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诉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见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这种场合,薰子都把孩子们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来也想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还是不要了。

“你妈说,她实在是没有自信带孩子了。总觉得一旦不看着,生人就会出什么事,所以厕所也不能上,家务也不能做。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这里的事,心就跳得厉害。”

听了这话,薰子只好作罢。一想到千鹤子还在为瑞穗的事自责,她就一阵心痛。

“那么,妈妈就走了哦。明天再来。”她对瑞穗说。接着又对美晴道:“拜托你了。”

“慢走。”

生人、美晴和若叶目送薰子离开病房。

薰子走出医院,先回了一趟广尾的家。她换好衣服,化了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银座。

她掏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发来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写道:“很久没见你了,在期待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呢。”

薰子把手机放回包里,叹了口气。

她对美晴说了谎。今晚她去见的并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不过,敏感的妹妹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离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分什么居啊,赶紧离婚不好吗?要上一大笔分手费,再和他说好,抚养费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烦地说,“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

不用妹妹说,薰子自己也想过,大概最后是逃不过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种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阴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谅和昌,也绝忘不了他曾经的背叛。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流着怨恨的脓。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乐。

可她怎么都无法迈出离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费和抚养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也绝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译这项特长,也保证不了稳定的收入。

孩子也让人担心。父亲突然离家,她的解释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来。”偶然见面时,也会扮演一对模范父母。但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半夜里也会忽然哭醒过来,泪水怎么都揩不尽。

这时,她遇见了榎田博贵。他是一名私人医师,薰子请他给自己开点安眠药。

“开药倒没什么,但最好还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决。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榎田温和地说。

薰子只说是家庭问题。榎田没有深究,只问:“您能自己解决吗?”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点了点头。

开的药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诊所。榎田建议试试另一种药,然后问:“您的家庭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

薰子摇摇头。在医生面前死撑着要面子是没有意义的。

榎田依然没有深究,他沉稳地笑了笑,说:“总之,请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场和魅力的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薰子觉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鲁,对方都能温和地接受下来。在第三次见面时,薰子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虑离婚。

和预料中的一样,榎田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认真地凝视着薰子,说:“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无法回答。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我只说一句:持续的烦恼是有着某种含义的,烦恼的形式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烦恼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为同样的事情而烦恼,那件事的本质也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有个人被公司裁员了,他开始烦恼:为什么碰上这种事的人是我?但接着,烦恼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该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绩不好,替他们前途担忧的父母,他们的烦恼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孩子会不会学坏啊?会不会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

薰子问他,是不是一切烦恼都会被时间解决?

“这算不上正确答案,不过也有人会这么解释。”榎田慎重地说。

每次见面时,薰子都会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而倾诉的内容的确如他所说,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她逐渐觉得,丈夫出轨引发夫妻关系恶化,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孩子们呢,她也想开了,顺其自然就好。让她惊讶的是,榎田其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建议,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倾听罢了。

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薰子想。不过她又发现,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如果对方不是榎田,自己应该不会就此敞开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与和昌见了个面,商谈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决,等瑞穗入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就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把一切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用服药也能睡得着了。她把这事向榎田报告,榎田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

然后,他开口邀请薰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顿饭。

“您可以拒绝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约女病人吃饭哦,您是头一个。”

或许他的确是头一次约女病人,不过,女病人约他恐怕不是头一次吧。薰子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极富包容力的氛围,擅长倾听。在心中烦恼的女性看来,确实魅力十足。

第一次用餐,是在赤坂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午饭。走出诊所,榎田的高雅气质更加明显。不过,他的话比在诊所里略少,这更增加了薰子的亲切感。

“下次出来吃晚饭吧。”走出餐厅时,榎田说。

“嗯,一定。”薰子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这个约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后,两人每个月总要出来吃一两次饭,上次见面是在上个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请薰子到自己家去。

如果当时去了,现在会怎样?薰子望着车窗外的银座夜景,思考着。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一家专门吃螃蟹的餐厅,位于大厦四楼。薰子在电梯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轻轻拍拍脸,确认自己的表情并不僵硬。

电梯门开了,旁边就是餐厅入口。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应该有个姓榎田的人预约过了。”薰子说。

“您的同伴已经到了,正在等候。”服务员低头行礼。

薰子被带到一个包间,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里面啜饮着日本茶。看见薰子,他放下茶杯,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刚到。”

女服务员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热毛巾,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喝什么呢?”榎田看看薰子。

“什么都行。”

“那么,为了庆祝久别重逢,就喝香槟吧,怎么样?”

“嗯,”薰子笑着点头,“好啊。”

服务员离开后,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你还好吗?”

“嗯,还行吧。”

“令嫒的情况怎么样了?”

“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让您担心了,真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啊。好转了就好。今晚你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让妹妹帮我照看着。”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榎田说得很自然。

瑞穗出事,薰子没有通知榎田。与其说是不想告诉他,不如说是没时间。事故发生几天后,榎田发来邮件,她在回信中只说女儿身体不好,暂时无法见面了。榎田回信说:“既然如此,那我尽量不打扰你了,请好好照顾令嫒。你也要注意身体。不用回复。”

薰子是在三天前发邮件给榎田的。“好久不见,很想听听老师的声音,便写下了这封信。您还好吗?”榎田马上回了信,约定今晚一起吃饭。

香槟上来了。榎田点好菜,端起杯子与薰子干杯。薰子咽下杯中泛着无数细碎泡沫的液体,忽然想到,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与和昌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器官捐献的话题。

“是感冒了吗?”榎田问。

“啊?”

“令嫒。她不是身体不好,必须要你看护嘛。”

“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没什么精神。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她边说,边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虚。薰子拼命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样啊,热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烦的。”榎田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视着薰子,“那么,你怎么样?”

“……我?”

“你的身体。你刚一进来,我就觉得你瘦了,是不是?”

薰子坐直身子。

“最近没有称过体重,不是很清楚呢。不过您这么说,我倒安心了。我总觉得自己胖,还去健身呢。”

“可别把身子给搞坏了。”

“不会的,放心吧。”

“嗯,那就好。”榎田点头道。

菜上来了。首先是用蟹黄和蟹味噌制作的前菜。菜单上说,接着还有刺身、毛蟹甲罗蒸、涮松叶蟹。

和往常一样,榎田高谈阔论,薰子也听得入神。谈话内容虽然多种多样,不过大多围绕的都是家庭和育儿。薰子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屡屡被榎田提问,不得不编出谎话掩盖过去,这让她越发觉得空虚。

于是,她尝试把话题扯到和家事无关的地方去。

“对了,最近您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有已经制成了dvd的电影可以推荐,倒要请您告诉我呢。”

“电影啊,是想带孩子去看吗?”

“不,我自己去。”

榎田便举出了几部片子,并一一解说其优劣。他讲解得很风趣,不过薰子觉得,等走出餐厅的时候,自己恐怕连一半都记不住。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榎田说话而已。

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点了冷酒。薰子一边抿着酒,一边动着筷子。美味佳肴当前,她却食之无味,只是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胃里。肚子很快就饱了,最后一道寿司几乎没怎么动。

“接下来为您上甜点。”女服务员的话让薰子烦躁起来。居然还有菜啊?

“你比平时吃得少了。”榎田说。

“是吗……怎么说呢,肚子一下子就饱了。”

“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哪有。”薰子连连摇手,“很好吃,真的。”

榎田轻轻点头,端起刚续满的茶杯,却没有喝。

“在这间屋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他望着茶杯,说道,“揣测着,你发来的邮件是不是别有含义。当然,如果只是单纯想见面,那也罢了,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其实,今晚我也有话想对你说。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但总是没有机会。不,或许应该说,你不给我机会。”

薰子在膝头握紧了双手。“您想说的是什么?”

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视着薰子。

“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孩子们?我想见见小穗和生人君。”

薰子被他认真的表情所震慑,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不过,”他接着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不给我机会。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我感到并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回避着孩子的话题。对不对?”

榎田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利剑,刺进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过神来,又重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薰子吃了一惊,不由抬起头来。

“就算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我会听你倾诉的。话是这么说,可就像上次那样,或许我什么都帮不上。”

榎田的话在薰子心里急速膨胀起来,虽然那么温暖,却让她感到无比苦涩。

悲伤如海浪般涌来,薰子已无力抵抗,心灵的防波堤轰然崩塌。她望着榎田,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坠落在地。

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惊,也无心去揣度。她甚至没办法抬手擦去泪水。

这时,随着一声“打扰了”,纸门拉开,女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甜点出现在门口。

薰子眼角余光瞟见那女服务员瞬间僵住了,不敢作声。或许是发现女客正在哭泣吧。

“甜点就不必了。”榎田的声音很沉着,“请结账吧,尽快。”

“啊,是……”女服务员目不斜视地合上了拉门。

走吧,榎田说。

“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别的地方?我知道有几家很安静的小店,比较方便说话。”

薰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包里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不,我不想去什么店。”

“这样啊。那我替你叫车吧。去广尾可以吗?”

不要,薰子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去您家里……若是您方便。”

“我家?”

“嗯。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薰子低着头。

榎田有一会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接着说,那好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的,我刚好把房间收拾过了。”

薰子知道这个请求一定震惊到了榎田,但她没时间缓和自己的表情。

榎田的公寓位于东日本桥,两室两厅,一个人住有点太宽敞了。客厅与餐厅是相通的,怎么看都有二十叠以上(注:约33平米)。就像他说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中央的桌子上随意放着基本杂志,看上去十分洒脱。

在榎田的催促下,薰子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酒有很多种,不过,我想还是先来杯矿泉水比较好吧?”

好,薰子回答。她的确想要杯矿泉水。

在她喝水的时候,榎田一直没说话,也没有看她。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出房门,他想必也不会有二话吧,薰子想。

“您愿意听我讲讲吗?”薰子放下玻璃杯,说。

“好。”榎田一脸真挚。

该说什么,怎么说——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错。结果,她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女儿……瑞穗,或许要死了。”

榎田眼皮一跳。他难得出现了动摇的神态。

“为什么说是‘或许’?”

“她溺水了。在游泳池里。心脏有一段时间曾经停止了跳动。之后,虽然心跳恢复了,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恐怕她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薰子将那场噩梦缓缓道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彻夜谈论器官捐献;第二天去医院打算同意捐献;最后变卦;以及如今自己每天去照顾昏睡不醒的女儿,如此种种。讲述起来条理分明,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榎田带着悲伤的神情缓缓摇着头,低声说,真是难以置信。

“令嫒已经很不幸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坚强。今晚,你是把这么大的一件事藏在心里,来和我吃饭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薰子从包里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我想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

“这是最后一次见您了。所以,仅仅这一个晚上,我想忘掉那些苦难。就像以前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这就是我决定扮演的角色。”

可我做不到,她又说。

榎田皱着眉,直视着薰子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想再见我了?”

“因为……我不和丈夫分手了。”薰子攥紧了手绢,“我想尽力为瑞穗做点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当非要接受她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照看她。但那需要很多很多钱。我必须照顾瑞穗,就不能去工作。虽然就算离了婚,丈夫也会给我一些帮助,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安。所以,离婚问题就束之高阁了。我和丈夫谈过了,他也表示理解。”

榎田抱起胳膊。

“既然不离婚,就不能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见面,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主要是害怕败给自己的心。”

“败?”

“继续和您见面,我一定会想和丈夫分手,想离婚的。但有瑞穗在,我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心态或许会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的吧。”

“也就是说……”榎田似乎察觉了薰子的心思,没有说下去。

“是的,”她说,“还不如让瑞穗早点咽气呢——我也许甚至会这么想。”

榎田摇头道:“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那就好了,可……”

“当然,我无意怂恿你。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也好。只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我很担心你。如果有什么烦恼,还请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吧。就算不方便在外面见面,在诊所总归没问题吧?”

榎田温柔的声音在薰子心中回荡,她简直想扑进他的怀里。但若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危险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四周。“房间布置得真漂亮。”

榎田有些意外,说了声“谢谢”。他肯定不明白薰子为什么突然开始夸奖屋子。

“其实我想过,如果今晚您约我回家,我大可应允。我想忘掉一切辛酸,什么都不再顾忌,只是单纯地变回一个女人。”薰子对榎田露出一个微笑,“明明女儿都那样了。我真是个坏妈妈啊。又坏,又蠢。”

医生心平气和地笑着,耸了耸肩。

“全都说清楚了,真好。如果和你共度良宵之后,你才把实情告诉我,恐怕我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在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重新抬起头来吧。”

“对不起……”

“你要是平静下来了就和我说,我送你去搭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薰子说着,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杯水比今晚吃过的所有菜肴都要香甜。

推荐内容